正文 味蕾上的故鄉

人對食物依賴的慣性,可能要超過語言,所謂鄉音未改鬢毛衰,那是在沒有統一的標準語音以前,相同的漢字,在不同的地區作不同的發音,今天有了全國的統一音標,有了現代傳媒,普通話有較大普及,到上海、廣州、武漢、天津、重慶這些大城市走一走,它們仍是方言城市,鄉音不改,可也能雙語,或多音表達。尤是少年學子,在學校受到普通話教育,改變的幾率大得多,至少也改它個南腔北調。那麼味覺呢?一個少年離鄉,在外面闖蕩生活了數十年,口音也完全異化了,然對故鄉的一味普通食品,卻懷著無限憶念。《溫州晚報》的程紹國說,歷次進京前打電話問林斤瀾先生要帶點什麼,林斤瀾先生只說要帶魚生。林斤瀾原是溫州人,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北京人呢。魚生,小帶魚和蘿蔔絲混合鹽腌,加紅曲,但它仍是生的,外人難以吃出其妙處。據說溫州人把它帶往海外,歐美國家海關的檢測警報響起,拿去檢測,細菌超標300萬倍,海關檢查官問做什麼用(人家以為是毒品吧),溫州人說是吃的,檢查官就如見到外星人:這也能吃?啊,這也能吃?溫州人再帶魚生去海外,就包數層塑料袋,不讓海關檢測儀測到。

能吃。溫州人的胃裡早已培養出消化這種細菌的酶,也有了魚生的味覺記憶,它不會被歲月漂白,不會被時間磨滅。我吃過魚生,它鹹得厲害,微苦、微澀、微腥,有陳腐蛋白質的味道,這味道極好下飯,我能夠接受它,然不會與溫州人一樣,對它產生深刻的懷想。我知道,我不是溫州人,它的內在的因素是我沒在童年吃到它,這十分重要。我的童年在江西的南方度過,最喜歡吃一種粉蒸肉,這粉蒸肉的做法與湖北的粉蒸肉完全不同。其做法是將豬肉切片,蘸過鹽水,裹精細米粉放進一個大瓦缽里,過些天油滲出來,放簸箕上擱到屋瓦上曬。曬的天數越多越好,也可以用鐵鍋烘,烘得油完全滲透米粉,外層的米粉略焦,則有另一番味道。由於痴迷這種有臘香味的粉蒸肉,其他做法的肉類,我不愛吃,尤見瘦肉,如臨大敵。童年喜歡上的味道,再不可以改變,它不可能從心靈中格式化。所以,味覺是故鄉給出門人裝置的終生的味道識別系統,它是故鄉物產與人文的靈魂深處的烙印。帶著這個系統,它像防火牆一樣自覺地抵制客鄉味道進入心靈最深處。

人都有一種味覺固執,堅守故鄉的味覺比永久還久。人到中老年,尤甚。老年人對味覺的執著,還希望傳給下一代和下下一代,用味覺維繫鄉土親情,是最為有效的方式之一。這還不像廣東女人的口號:要想老公回家睡,你要拴住他的胃。廣東女人很功利性地練習煲湯,那是她們情戰的輔助手段。你可以不愛我,難道你不愛我煲的一罐好湯嗎?廣東女人,不愛紅妝愛煲湯。然血緣之親不一樣,做祖母的可能將她最喜歡的東西餵給孫子或孫女,比如她喜歡的腐乳,豆瓣醬、泡蘿蔔或薯片等等小事物,久之,兒童便對祖母產生味覺依賴。因此,在他讀中學或大學時,一定會在某篇作文中提到「奶奶的酸蘿蔔」之類,但是這好么?我現在不喜歡二元對立論,非黑即白,不好就是壞的,不是壞的就是好的,世界上的事情不該是這樣簡單和絕對,惟感覺孩童們清純的味蕾,不宜讓奇怪的,尤是陳腐的味道覆蓋,這會導致他的味覺取向與社會價值觀產生偏離,會積澱為頑固性的味覺偏執,為人之性格也就孤僻。孩童的味覺,這個人生的初始階段宜品嘗健康、新鮮、營養全面的食品,這個味覺定形之後,一生受用。

然味覺仍是故鄉的,故鄉是一種酶,在人生的成長曆程,那初始的品味,將成為一生中最快樂的品味。作為雜食性的人類,對味覺環境的適應已經遠遠強於那些單食類動物,可是人類還保留有那麼一點點專註,它從生理到心理雙重維繫故鄉與親情。故鄉,或許就在味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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