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2007港產賀歲片的回顧

賀歲片一向是港產片的特殊產物,那當然是對應於華人市場而言的「類型」——我當然以上映的時期作為區別「類型」的用法,在電影研究的範疇不太成立,然而賀歲片經歷了差不多數十年的變化後,自身的確發展出一些基本的系統法則,同時亦因為時代的演化促使創作人不得不作出回應轉變。在承與變的兩端,構成了過渡期下的賀歲片特殊風貌。

《門徒》大抵是第一出敢以如此沉重的毒品題材,來作為賀歲片上映的。上一次香港導演以相若題材為關心對象,應該是許鞍華於2004年的作品《玉觀音》。其中刻畫了緝毒女警與毒犯陣營的愛恨糾纏關係,亦因加插了太多愛情線的脈絡,於是令到作為背景的毒品問題實感大為削弱。這一次爾冬陞擺明車馬一切以專業先行,通過昆哥(劉德華飾)口中,我們恍如被代入了阿力(吳彥祖飾)的角色,一直去學習及認識眼前神秘又誘人的毒品世界——其中由制毒過程(儼然如上中學的化學課)、販毒營銷系統、國際販毒形勢乃至專有名詞(警方叫四仔,毒販叫美金——指海洛因磚)等,均一一為觀眾釋疑解惑。導演認真嚴謹的態度清晰可見,然而大家會不會還有更高的期望?

一直以來,爾冬陞的電影均有明確的導人向善傾向,正義健康的主題先行策略,幾成為他的個人標記。由早年的《新不了情》(1993)到中期的《真心話》(1999)乃至前年的《早熟》(2005)等,一切均莫不如是。強調人與人之間的真摯相交,乃至突破年代隔閡等,所有都是爾冬陞希望通過電影而帶給觀眾的正面信息。我十分欣賞導演的熱誠,只不過有時主題先行亦成為評論界對爾冬陞的主要批評要點,其中兩者的距離有需要加以釐清。

嚴格來說,主題先行不是問題所在,而是因為主題先行而被迫去簡化了電影的發展脈絡,那就是削足適履的缺憾。《門徒》中可惜亦有若干相若的毛病,例如為了把阿力從毒海邊緣拯救回來,結果便要出動契女(張靜初及古天樂的女兒)來把他拉出險境。先不論阿力因完成所有任務後而感到無比空虛(把昆哥繩之以法及借力殺人清除古天樂來為張靜初報仇),因而想去嘗試吸毒的情節完全憑空而來,缺乏伏筆上的安排(由此至終沒有提及過他何時何刻曾有空虛的感覺),但要為下一代著想的信息卻昭然可見。導演甚至刻意強調昆哥的女兒忤逆不孝,與阿力契女的受教(阿力訓示她不可吃地上食物,契女便立即悉數盡吐出來),營造工整的對比,來宣揚稚子無辜——是黑是白,全由成人撫養而成。以上種種信息當然極為值得觀眾注意,然而卻犧牲了作品的複雜性,與2003年的《忘不了》及2004年的《旺角黑夜》相比,就欠缺了主題訊息與藝術水平得以相互平衡的優點了。

對於香港觀眾來說,《雙子神偷》絕對是一次百分百震撼的觀影經驗。在我欣賞的場次中,身旁觀眾紛紛嘩然大喊——「咁都得呀!」這樣都行啊!不絕於耳,個人認為此乃香港電影被CEPA片侵蝕了的最佳鐵證。

自從2003年因CEPA協議的落實後,香港電影回歸中國,且以內地市場為焦點考慮的趨勢已日漸明顯。當然其中也有程度上的差異,最初如《炮製女朋友》(2003)之類的作品,只不過把故事的背景改為在內地發生,描述港人於內地生活的情景遭遇,仍保留一定的寫實性。可是來到近期,如去年鄭中基主演的《三分鐘先生》(2006),場景已經「進化」到與內地不分的境地:鄭中基飾演的香港富商在珠江河畔狂奔,於沙面輕呷下午茶,畫面上廣州計程車亦隨處可見,然而觀眾就要被迫自我調節去說服自己:那就是香港……

《雙子神偷》更徹底拋掉了任何包袱,其中悉數所謂的香港場面(偏偏對白又要明確交代一伙人全追到香港去爭奪「天珠」),我看沒有一場是在香港實地拍攝的。看著演員於內地的醫院、酒店、商場乃至商貿大廈穿梭,那種把地域界線完全泯滅,且完全以不證自明的態度安然自說自話下去,香港觀眾真的會接受收貨嗎?

事實上,這正好反映出針對不同市場的創作限制:以內地為期待受眾的「香港電影」,今時今日再難同時適合本地市場,鎖定目標清楚方向是首要之務——當然後果甚有可能為香港成為「邊緣化」的市場。

此外,香港電影人對內地市場的理解也流於憑空想像,《雙子神偷》無論於特技乃至劇本層面,基本上不過屬20世紀80年代港產片B級製作的翻版水準(結局的「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式的狗尾續貂,笑得全場觀眾合不攏嘴),對於內地經歷張藝謀式「黃金」洗禮,又或是《瘋狂的石頭》都市處境黑色喜劇刺激的觀眾,相信不可能滿意《雙子神偷》的製作水平。最令人尷尬又或是難堪的可能,就是眼望神州,旁及香港的製作方針,結果淪為兩面不討好,成為「雙失」電影——同時又失利於兩個市場。

近年港台颳起演而優則導的風氣,其實早有人走在潮流尖端,甄子丹在1996年已完成《戰狼傳說》,且成為海外功夫影迷拜服的類型cult片代表作。至於周星馳的轉型更為成功,2001年的《少林足球》更憑空便成為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佳導演,風頭一時無兩。至於少壯一代,先有馮德倫執導的《大佬愛美麗》及《精武家庭》,而吳彥祖更拍成備受爭議的《四大天王》,兩人受到傳媒的注目。最近的例子有吳鎮宇的《醒獅》(其實他的導演處女作是1998年的《9413》),現在連周杰倫也正在執導個人的處女作,而鄭中基不過是芸芸演而優則導的其中一名新來者罷了。

只不過選擇賀歲片來作為處女作的試驗場,我認為不是明智之舉。事實上,自20世紀80年代由新藝城奠下的賀歲片製作模式,其實一直沒有出現重大改變,簡言之即使相距接近20年,賀歲片作為一種類型(僅限於華人圈子甚至只屬港產片的範疇),大體上仍大同小異:以明星作大雜薈的拼湊(《心想事成》同樣請來陳慧琳、鍾鎮濤及吳鎮宇等明星客串一場),以及用胡鬧俚俗為基調(《心想事成》仍然用谷德昭把頭塞進馬桶食屎作喜劇噱頭),可以說是一成不變。不過近年沿用賀歲片模式製作的賀歲片已飽嘗票房上的滑鐵盧(2006年的鐵證為《春田花花同學會》),基本上早已顯示出此路不通。

所以鄭中基今次可謂挑錯了處男執導的時機,一直慣以個人喜劇細胞挑起全片的鄭中基,今次的戲份也明顯分散在了各人身上。事實上,以戲論戲今次男主角應屬谷德昭才是公道的說話。這已經屬於違反了觀眾入場期待視野的險著,不要忘記鄭中基不是周星馳——你以為有人入場看鄭中基電影是為了追求深度嗎?所以編劇葉念琛為電影強加的主題:因為真正的愛,是要有真正的信,就變成頗為左右不討好的訊息。當電影中的所有人物均沿用賀歲片的臉譜化手法處理,任何煞有介事的「主題」均只會成為對作品自身的嘲諷,這一點在谷德昭刻意顯示為支持老婆往海外流浪一場更見突兀——連幕後班底都忍不住借張達明口中道出「太商業化了吧」,用來自嘲一番,難道導演仍相信觀眾會被感動而收貨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