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月九醉卧松岡

南方的山岡上,楓葉漸漸地紅,小河如鏡,鑲嵌著青蝦、彩魚、紅葉和卵石,悠然如歌。垂柳拂不去金陽和雲絮,紅壤的土地上,稻穀金黃,高粱吐焰,青蔥的翠竹合圍峭崖與圓碩青石,山嵐悄聚,打穀桶上打穀的聲音嗵嗵,低沉濕潤,漫過叮咚泉水,穿越獅毛草沙沙撫亮的山道青石。松濤無限,遼闊深遠,誰家的小人兒穿紅衫,牽著迷途的羊兒。

日光瀑灑下來,花朵的芬芳,果實的芬芳,煮豬潲的芬芳,燒牛糞草的芬芳挾風而起,瀰漫巨大樟樹之下。青瓦白牆,紅辣椒掛在屋檐的木樑上,炊煙消隱,稻草的草塔上立著最後一隻雄雞,老黃牛靜卧其下咀嚼乾澀的記憶,小羊咩咩,蟋蟀彈琴,田雞聲壯若牛哞,紅蜻蜓自由地飛翔。

秋天了啊,重陽登高,沿山徑拾級而上,攀上久違的山岡,背包里是一些小食和烈酒,在秋天的山岡上野炊,想像著把山喝得動搖起來,那快意酣暢,連接久別的時光。

南方山岡的秋色,無與倫比,用眼睛來品味無盡的甘香,也叫人陶醉;用耳朵聆聽,也是漫山谷悠然飄逸的芬芳。陽光的暖意升騰,漫溢金黃的橙子,橘紅的柿子,噠噠炸裂的板栗,琥珀的大棗,青紅相間的蘋果,鵝黃的鴨梨,誰人在乳霧飄裊的秋潭槌衣?百合花像高高的白瓷杯盞,搖曳蕨類的鳳尾葉之上,一如山神盛露的器皿,定是盛過一杯清涼的月光。斑鳩在樟樹林咕咕叫著,遊絲般的細風拂過面頰,抹些許微沁涼於心。

太陽懸在無邊無際的霧靄之上,群山如島,玫瑰的陽光如萬縷彩絲,綉霧如綾,織瀑如緞,山茶蔥綠的葉尖,垂金墜的水滴,茱萸懸起紅寶石的橢圓酸果,青草的葉梢挑著粒粒晶瑩露珠以及滾過露珠濕潤的雄雞啼鳴;那畫眉、竹雞和黃鸝在濃霧的幕後競歌。溪流上有舞者水虱,蜘蛛在巨石下織網,螞蟻築起沙粒的金字塔,馬蜂細腰搖動,它是青蟲的刺殺者,鶴類成群地棲憩在翠竹和蒼松之上。山霧漸散、漸長,如一根飄帶纏繞在山腰。拾蘑菇的村姑走出黃荊、水竹、油松和木子樹的林子,踏著落霞般的紅楓葉和松針走來,竹籃里有紫紅的飯豆菇、墨綠的韭菜菇、潔白的茶樹菇和淺灰的松菇,天上是山鷹盤旋。砍柴的漢子在林間採集枯枝,山谷有軋軋的斷裂聲;摘山果的少年爬到高高的樹上,搖落一樹金箔;少婦將鴨群趕入山溪,麻斑點和綠脖頸的鴨子驚喜地展翅拍水,扁鉗的黃嘴殼在沙礫草根之間尋找鮮嫩的青蝦,綠長紋的水蛇仰首游過透明溪水緩緩爬進菖蒲叢間,探伸犄角的蝸牛馱著一個螺旋殼屋緩行在巴芒葉上。

折菊花,佩茱萸,攜酒登山,暢遊歡飲,這真箇是天賜美意,想那平原人家,無山可登,無高可攀,就做米粉糕,在糕面上插彩色小旗代表登高,以表心意,那是別一樣的情調。王維寫《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我輩當是要省了筆墨,用酒來代詩了。重陽花糕沒有做呢,菊花酒大約已失傳,只有不朽的秋天如期而至,以橙色的主題色排鋪山岡,幾多小小的夢想,被寫以顏色。

拿出小小的下酒菜,斜卧松岡,一瓶烈酒,兩袖清風,細細地喝起來。遠山近谷,寧靜安詳。這日子是九月九,喝起九月九的酒,熱力四射,樹搖山轉,那懸崖上,飛瀑銀亮。我正渴思這樣的情境,好與大山獨訴衷腸。人生總在漂泊,不停的腳步,踏踩的是北國的冰霜。我怎麼能停住?我為什麼總是駐足打量?或者我年年歲歲需要如此大醉一場,我心低唱,我情飛揚,在山岡!

風驟起,吹去山腰的白飄帶。蒼山一片郁蔥、一片胭紅、一片金黃,郁蔥的是竹、松、山茶和香樟,胭紅的是楓、黃櫨、山糖梨,金黃的是獅毛草、銀杏、苦楝和白楊。濃郁的色塊重抹輕描,山群波伏,嚮往天際,如凝固的海潮。我輕輕地醉了,醉卧松岡,松濤依舊如訴,一輪秋天朗日,喚漫山金菊開放。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