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問茶

自小未曾斷茶,印象中客家人大多是不斷茶的,不喝白水,所以贛南鄉間,人皆清瘦,亦高壽。不好意思,那喝茶與雅人高士的「鳳輦尋春半醉回,仙娥進水御簾開。牡丹花笑金鈿動,傳奏湖州紫筍來」(唐·張文規)絕無關聯,只是一派粗茶牛飲罷了。我叔叔常將「百姓人家,粗茶淡飯」掛在口上,那粗茶,就粗到是將茶葉放進開水瓶和錫壺裡,我奶奶早晨灌開水,將一天的茶都泡好了,只是分了熱茶與涼茶,熱茶瓶裝,涼茶壺裝,熱了涼飲,涼了熱喝,就把那開水瓶也叫了茶瓶。

在鄉間,我只見到過一個人用紫砂壺喝茶,就是老中醫營才叔公。營才叔公是鄉間惟一穿長衫,蓄長指甲,被鄉人視為神明的人。他看病是坐了太師椅稍微後仰的姿態,閉目納脈,略約沉思,爾後娓娓細道病情,令人感覺他有神算,充滿敬畏。我小時敲過桃仁和摘金銀花賣與他,看上去像是支助兒童。我曾經好奇過他的紫砂壺裡的茶湯,但未生過品飲的奢望,以為只有營才叔公這樣的人才配,我們都是個俗人。

我們家泡茶的茶葉都是從左安鎮買來的,泡開的葉子皆為老葉,茶是紅茶,喝得白搪瓷缸內都有一層暗的茶垢。然而,我們家卻是有一棵茶樹,生在學校後面的菜園角上,穀雨前後,奶奶都去摘一籮茶葉回來,大多是一槍二旗的嫩葉。奶奶會制茶,炒、揉、炒、曬,反覆好幾遍,我不大關心這事情,我聽她跟人講,青茶要好日頭曬,紅茶用細火烘,山裡氣候陰涼,多喝紅茶,青茶是待客用,或在上火時喝。奶奶做的茶葉,晒乾來大約有二三兩的樣子,裝進一個小陶罐里,待客時拿出來。我很久都認為,待客的細茶是自家做的,尤其青茶。我們那裡沒有綠茶一說,都叫青茶。

到了湖北,喝過更粗的粗茶,不是茶葉,是野棠梨樹的葉子,用大鋼精鍋燒開水,把葉子投進沸湯里去,水就紅起來。它的味道近似鐵觀音,然缺了鐵觀音的蘭香,亦不及其馥郁,是甜爽而略帶梨香的回味。我總是很懷念它,夏時喝來有清神消氣之感。在湖北,還喝過一樣茶,用瓦缸泡的粗茶,放鹽,夏天釣魚,跟老鄉討了這樣的茶喝,午後的疲乏與夏困立消,感覺渾身有勁。講究的人家,會放一些炒黃豆去,就又有了豆香。後來去青藏高原,喝的茯茶與其略約相似。

在粗茶淡飯中成長起來,精神里就滲透了魯莽的因子,以後無論如何浸泡在細茶里,已然是不能將其汰清了去,寂時便會獨自細嘆,生不由我,長亦不由我,布衣粗人,就繼續了這粗茶事業,只要有茶,日子就會浸潤出一些芬芳。因此在京城漂泊、賣字為生孤獨里,雖也間或品到黃芽銀針、碧螺獅峰,留在記憶裡面的,是初始到京喝的袋裝京華8號,那是紅茶末子加茉莉花的一味北京大眾茶。

茶與人近,茶隨人走,人生中交際的新朋舊知,或總有親密疏離,惟茶未別,茶是形影相隨。我喝得多的是鐵觀音,鐵觀音特別合乎我的粗糙的心情,我一度去買了一個特大號的搪瓷缸喝,想想好像這麼做顯得粗暴了,就還是用紫砂壺。因為泉州書生孤雲寄我一些新茶,他則又受贈西湖佳人的明前龍井。茶裡面,亦有一些清雅的情誼。

近年也多去茶館,三五茶客,或對影成雙,看那舊式茶房,穿了和服,展擺了那復古的茶具:商象、歸潔、分盈、遞火、降紅、漉塵、靜沸、注春、運鋒、甘鈍、啜香、撩雲、納敬等等,只覺得是眼花繚亂,再看那斟茶的清雅姿態,「關公跑城」、「韓信點兵」,將茶斟得個落珠馥馥,雪沫雲濤,才感嘆那麼多年來,才是虧了茶,虐待了茶,未及在細小處知茶品茶,只道是在久長的牛飲人生中,毫不珍惜地拋棄了世間最珍貴的淡然與雅緻。我問茶,今生可否諒解我?這情結,可又怎的與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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