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懸壺注玉

在地質隊的時候,人各方面都極端粗魯,誠如用山藤當褲帶,拿傷濕止痛膏補衣服,專喜干那種「焚琴煮鶴」的勾當,只要能想出來,就會去實現。惟飲茶有些個細的講究,用紫砂壺泡茶。興緻來時,或者會去尋一股好的泉水,而不喝食堂的塘水,找到一股好泉水,拎一大壺回來用電爐燒了,泡上一壺茶,搬椅子坐到陽光下,懶懶地看一本書,細細地品一壺茶,周邊樹上又有麻雀或者八哥鳴叫,心情是舒展了開來的,雅稱愜意。

我用紫砂壺泡茶,是受同屋薛正南的影響。他身材精瘦,面部尤瘦,泛著青光,目光炯亮,蓄八字鬍,邁八字步,特喜在人前糾正我的口誤。他又喜歡古典詩詞,練書法,特別告訴我,古裝戲的唱詞很在名堂。薛正南是一個孤傲的人,他好像就是江蘇宜興人,但紫砂壺並非宜興正品,是大治瓦缸廠所產,我也是在那裡買的。其時知有宜興,不知陽羨,更未聽說供春壺有由,甲天下。用紫砂壺,不用杯子,直接銜壺而飲了,薛正南要多一樣講究,喝罷用一個裝喉片的塑膠筒子套上壺嘴。地質隊當時是發茶葉的,有時候發的是綠茶,有時候發的是紅茶,統稱叫做降溫茶,當然是不夠喝,有一段時間,我們去買過四川沱茶,為敲碎它費過不少周折。

我們兩人的審美取向有所不同,薛正南喜歡球形的葵瓣壺,我喜歡圓柱形的竹節壺,他用一根索子將蓋子系在壺把上。我們兩人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極端風格,他講究得去小鎮上轉悠也擦亮皮鞋,扣齊了襯衣,我喜歡光膀子上街。他也大我一些歲數,夫人是城裡一個醫院的會計,有時候能收到一點好茶,比如西湖龍井、君山銀針什麼的,他會分一些給我。那樣的話,我就有積極性去拎泉水,或者去外面找回一些什麼下酒菜。但是喝好茶,我以為還是在地質隊的時候,那時背上獵槍去大山裡轉悠,山群波伏,雲霧茫茫,松濤送爽,流泉漫石,在峰迴路轉間,不經意發現一戶人家,或一個林場,山人自個揉制的土茶,就是條索不勻,品相略遜;碰上運氣的時候,能獲得一二兩佳品,其清新脫俗卓爾不群之氣息,會好過盛名之下名不副實的一些名茶,原因是山人往往採的是山崖上自然生長的野茶,那白雲深處,鳥語花香,空谷回聲,峰巒疊翠,岩奇水洌,便是在那霧谷奇岩上的野茶樹,稍許粗製,其味已佳。得了茶,看了風景,獵槍未響,回來寫詩,都是七言八句之類。

銜壺飲茶,對於寫作十分方便,看書也是一樣,擱了左邊,隨手抓壺,銜了壺嘴便飲。很多年以後,我去薛正南家,發現他仍是用老姿勢飲茶,我後來就有一些變,因為茶熱時,猛地銜壺,往往燙著,且又茶是直的一股,頂了舌尖,導致舌尖麻木,就用杯喝。小的茶杯,約是五錢的容量,初始是執著壺把往前倒茶,後來是往側倒茶,再後來,習慣了往後倒茶。就如現在這樣,左手一把抓住壺,壺嘴朝著己面,貼杯篩出一股細茶,然後往上一提,拉起大半尺高,綠茶是一線碧柱,紅茶是金湯一線,壺拉到高處一頓,杯就注滿了。此一懸壺,是優雅與閑情的基本姿態。久之,以為這樣一種感覺甚好,懸壺有音,茶湯如玉,或似琥珀,茶湯注入杯,如泉水叮咚,碧湯金液,杯上會衝起一層雪沫,懸壺注玉也是一樣小心情。

杯飲添了些雅緻,五指弓起,虛握了大半個圓,捏了杯,抬起半個弧,送到唇邊,雪沫未散,茶湯是瓊漿玉液,亦不必懼燙,仰而飲之,湯溢於口,清香浸潤,澤蘭釋芳,寧靜致遠的書室,便蛻濯許些(些許)魯莽。然,一味布衣粗茶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