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品味楠溪江、雁盪山

臨近中秋的南方仍然炎陽似火,車逆著蜿蜒迴環的楠溪江進入雁盪山區。雁盪山是一個龐大的山系,有東西南北之分,我去的是北雁盪山。據說,雁盪山頂有一個湖,湖上生蘆葦,蘆葦盪中,每年秋天會有南歸大雁落腳過冬,湖便取名雁盪,山便稱為雁盪山,主峰海拔高一千零四十七米,號稱東南第一山。

楠溪江是一溪悠悠清流,寬闊處水清如鏡,青山入映,天藍雲白,若流動的青山畫屏;流經窄灣,奇石聳立,白瀑弧懸,涌波堆雪,峽谷是把從容的江水逼急了點。江兩岸生長毛竹、水竹、茶樹、木桕樹、樟樹、榕樹、松樹、杉樹、楓樹、葛藤、青藤等,有小小的彎月般的梯田,田中的秧苗是一抹淡綠,拂著透明的山風。從車窗望去,有兩種植物尤為突出:一是樟樹,夏季換葉的樟樹進入初秋,半球狀樹冠上全是白嫩的葉子,它如永新生命在濃郁的綠海中翻開新的一頁;一是毛竹,《中國古代科技史》的作者、英國人李約瑟先生曾經將中國南方的竹林描寫成「那是一團團綠色的爆炸的氣浪」。確實如此,在山道邊綠浪翻滾,清溪漣漪,抹一筆金陽碎箔。

過一道彎又一道彎,奇峰異石,水轉山移,人是在白雲與翠谷之間移動,碧水如帶,那白鷺的棲落,點醉了半屏山景。想有閑時住在楠溪江邊,在江邊垂釣,煮魚烹蝦,飲酒聽風,間或賞月,這世界不復有此美好。山月會是白的朗月,它臨近山頭,或從山坳上升起,或棲落在楠溪江,蛙鳴水岸,鳥宿夜林,和風拂面,露降甘涼,帳篷里能駐留幾許寧靜的心情,做一個短期山客,實也不枉人生。

此時卻是熱的天,徒步走,挾著蔥鬱的植被氣息的熱浪滔滔席捲,我執了一把綢質摺扇,頻頻地搖,然是如何能以它抵擋山中熱浪。走到楠溪江邊,水上的清涼升起,只是頭頂上的驕陽不曾退卻。楠溪江,五步之內的深度均是透明,水悠悠地流,卵石與礁嶼,擋不住它嚮往山外的腳步。楠溪江最雄偉的景色是石桅岩,它孤兀地一峰高聳,指天而立,柔水繞岩,深潭與淺波,亦多湍,呈現三個次層之美。石桅岩海拔三百零六米高,鬼斧神工,峭如天柱。

涉水而過,在淺灘的林邊看到雁盪山的小種馬,它尤善登山。我給它拍了一個照,便跟散文家程紹國先生來到石桅岩下的深潭邊,此潭深達二十三米,它是石桅岩下最深的潭。我與程紹國先生走到下游一個有樹林屏蔽的潭邊脫衣下水,下水兩步,腳即不可以探底,到離岸約三米遠的潭中,我向下直潛,也是不可探底。水涼,沁人精神。程紹國先生說,此潭深也。悠悠的楠溪江,在此依石桅岩轉了一個急彎,在河水直衝的石桅岩根,有一個巨大的溶洞,洞幽黑無底,令人感覺它裡面會有鯉魚精、蟒蛇精或恐龍之流。

躺在水面仰泳時,所見藍天下的石桅岩陡峭雄奇,只有雄鷹棲立,想像那松鼠與白鷺都不可涉足。在楠溪江的深潭游泳的感覺,恐要親歷方可以體驗,四處合圍的山林,欲將水都染綠。游得盡興,坐潭邊卵石灘上稍曬一會兒太陽,要了渡船。船是隱在石桅岩下礁嶼深處,得喊船,喊聲在峽谷回蕩,一箭木船就從礁嶼後射出,年輕的艄公戴了笠,光著膀子手執撐桿,肩肌尤其滾圓光亮。棄了船登岸,過一棧橋,沿江邊陡岸上的石階攀登,就繞了石桅岩大半圈,看了溫州籍作家林斤瀾的題刻,不大,未破壞風景。就去了山莊品飲。

山莊雅靜,是因選了旅遊淡季。入座,便開始點菜,楠溪江的菜,清淡也是一個極致,令人驚喜的是這裡的溪蝦和溪魚,還有野筍、蕨和野芥菜,要了冰鎮雁盪啤酒。活的溪蝦,也是有些清瘦,雄蝦透明,惟腳有淺灰顏色,眼睛是一小粒晶瑩黑亮,蝦鉗長而誇張。雌蝦殼上有斑斑麻點,腹間有子,子是一些深綠的小粒,色光潤若深色綠釉。這樣的溪蝦,別讓油染了它的本味吧,選了鹽水煮溪蝦。溪蝦清甜,鮮而無腥,感覺是如楠溪江的清流,水清蝦亦潔,是清流拂盡了它的雜質。溪魚當是急流健兒,像小鱷魚,圓錐形,身上有斑點,頭大尾細,端是一身腱肉,就用楠溪江的乾菜燜溪魚,這味道也是清淡、鮮甜,魚肉細膩柔爽,然也密實,與乾菜的陳香對映,相得益彰。

還有幾樣菜頗值一書。楠溪雞,體小而圓潤,是山裡自行覓食的雞,蒸了來吃的,纖維細密柔韌,不及(蘸)作料,自香飄逸。野芥菜,是曬制的菜,以高湯燜之,陳香綿綿,微甜微澀,甜在其莖,澀在其葉。白鯗,甌菜的一種,干臘黃花魚清蒸,是嚼的一道菜,干韌咸香。炒泥螺,味道是區別了寧波醉泥螺的甜鮮,炒的泥螺,提起了泥螺的鮮香,油潤微咸,滑柔鮮嫩,也是第一次這麼吃。子梅魚,是甌海的小黃花魚,約五寸長,此魚鮮蒸,白嫩若脂,肉質細膩,需細心品味,是淡然悠遠的鮮。程建清師傅介紹,子梅魚的製作,尤其考究,剛捕上的黃花魚為銀白色,稍後轉金黃色,然後又轉銀白色,前後兩種顏色都不宜食,要在金黃色時清蒸,才是正品子梅魚。

悉心品菜,大杯地喝冰鎮雁盪啤酒,真是一個爽字了得!吃罷,向雁盪山景區挺進。抵雁盪山景區,天色向晚,夕陽是卡在奇峰之上,山迴路轉,卻見夕陽從奇峰跳了出來,從容不迫地向著山後沉落。

雁盪山的名景有大龍湫、小龍湫、中折瀑和合掌峰。在合掌峰與雁盪峰之間,宜於看月,一輪皎月升起,峰下離月很近,月色空朦,涼與清白的月輝里,奇峰雄峙,山群墨影重重,時間凝為些許夜的清涼,只覺得人被拋入歲月的無限荒野。

夜居雁盪山莊,在山莊進行一輪小酌,有一道炒沙算記憶尤深(程紹國先生說,算字應有蟲旁,是個古字,我見溫州也有寫做蒜的)。沙算是海中腔體動物,色深,體形不詳,是用酸雪裡蕻炒的,酸鮮的味道,食之軟綿清脆,愛不釋口。吃到一種辣螺,辣螺是一種小圓錐形的海螺,它的肉質緊結,初入口有苦味彌散,嚼之,一絲辛辣傳達到味基上,很像是辣椒的辣味,神奇極了。魚生,據稱是溫州人酷愛的一道,是將生的半尺長小帶魚與蘿蔔絲擱鹽腌制,放了紅曲,暗紅色澤,味咸且腥,以為是下飯的菜而非酒菜。彈塗魚,又名跳魚,它生活在近海的灘涂上,匍匐於泥灘上,受驚時借尾柄彈力迅速跳入海中,所以得名。彈塗魚屬魚綱彈塗魚科。眼睛小,突出於頭背緣之上,下眼瞼發達,兩頜各有牙一行,膠鰭較短,後緣完整,體長十厘米左右,喜食硅藻。退潮後,頭部左右搖擺,用胸鰭爬行覓食。辣椒燒彈塗魚,肉肥鮮亦細嫩,易入味,食時會有望文生義的錯覺,以為魚肉也在舌上跳動。

甌菜是一個獨立的菜系,在文華大酒店品飲時,未及詳情,今知甌菜名皆古語,諸如白鯗、明脯(墨魚)、子梅魚等,味覺也感知永嘉府溫州實乃歷史文化古城,以至上了雁盪山,體會到溫州話的古典韻味。

「湫」指的是潭。路上,程紹國先生多有提及,聽他說大龍湫小龍湫,以為是小溪之流,走過彎彎曲曲,長長短短的林陰道,來到大龍湫,見是一峰高聳雄立,上懸一孤瀑,九天直落,積而為潭,恍然大悟,湫即為潭。雁盪山的瀑布也與眾不同,但見大龍湫上,一泓清流將山崖勒出深槽,飛流直下,回沖的崖槽愈向下愈寬闊,落地形成月形的大潭。雁盪山為中生代火山岩發育,山峰山谷的地質主體為破碎火山岩,經漫長的歲月雕鏤,山體如被瀑布刻版,是時旱秋少雨,一線亮瀑於崖上隨風搖曳,大龍湫少了往時氣勢,然婉約之至,搖曳飄擺出一幅玉綴珠簾。潭中有許多少男少女撐了竹筏,打起陽傘,刻意去穿越大龍湫風景線,水聲笑聲繞潭而起,旋轉山谷。

我隨程紹國先生來到大龍湫茶亭,各執了一杯雁盪雲霧,聽大龍湫水聲而品雁盪雲霧的清香,心境忽地悠遠,漸可容下久遠時光,浩浩歷史長河。中國山水詩之鼻祖謝靈運(南北朝385~433),原是做過永嘉太守,其時文章亦稱江左第一,謝靈運的山水詩多是他在任永嘉太守時所做,他可真是一個真正有情趣的「清官」。雁盪雲霧也是值得一道,這茶色澤翠綠,湯淺黃透亮,氣清香婉,細品有青甘綿澀之味,氣則貫頂,感覺通透。坐在大龍湫邊悠然品飲,看懸崖上的摩崖石刻,笑那民國的一位縣長,居然也敢到此添拙。大龍湫,衝擊出這樣大一個潭,在時間裡有什麼不能消隱或者找見?程紹國先生酷愛美文,自然談到了汪曾祺、林斤瀾和周作人。程紹國先生在寫《林斤瀾傳》,林斤瀾先生文字以細膩精雅享譽中國文壇,原來也是溫州人。晚輩同鄉程紹國先生新出一部散文集《雙溪》,極靈秀的,是一個營造美文美境的作家。提及周作人,程紹國先生忽然大聲說:要把周作人當做兩個人看,一個是那個世俗的有污點的周作人,一個是那個雅境美文的周作人!此情此境,心有百憾,也是不能扭轉了,面對巨峰清流,一杯雁盪雲霧,怎能三言兩語說清人世間諸多因緣。

茶是愈喝愈淡,談興是愈談愈濃,我與程紹國先生是初次相見,此前一直神交。雁盪山,林斤瀾,謝靈運,徐霞客……

離開大龍湫,轉去小龍湫、中折瀑,然後專程到永嘉食街大啖海鮮山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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