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燒還是清蒸——這是一道哲學命題

少時總是喜歡紅燒的事物,紅燒肉,紅燒魚,乃至紅燒茄子、冬瓜,只感覺紅燒才有味道,其味道特別濃,其看相特別誘人,其香味特別持久。紅燒肉佐青蒜、佐青椒或者佐香菇,看那有肥有瘦的肉紅通通、油亮亮,又有些青綠掩映,就心生咀嚼與吞咽的念頭,舌根下面有一個小泉涓涓地流涌不絕。烹飪有熘、煸、炒、煎、炸、烤、熗、炙、烙、燜、熏、焯、燉、煮、汆、煲、煨、熬、燴、蒸、烹、餚種種,為何獨喜歡那一道紅燒風景線呢?恐怕紅燒是一道家常菜,那陳醬與鮮肉糾合,使一道菜構成了濃郁的複合香型,可滿足人生之初味覺的濃烈的衝動與企盼。此時的視覺之美,濃彩重抹,大紅大紫,朝陽夕暉,大河奔騰。聽覺之美,是激越之響,是動感十足的搖滾,是嘹亮與喧囂。觸感是喜歡抓握能夠奔跑的小動物,可以飛翔的鳥兒,或者遊動之魚。

度過了紅燒歲月,人就慢慢地長大,口味也在成長的過程中發生嬗變。進入中年,人便不會將紅燒肉進行到底了,漸漸積累了其他的烹飪方式,品味開始多元性,心態寬容,並對事物之本源考究與探索,此時清蒸方式被頻繁選用,特別對於魚類。魚類分兩大類,鹹水魚與淡水魚,又兩類中的任何一類,皆品種繁多。即便是那淡水魚,一天吃一種,一年也吃不完它的全部。魚類自身肉質鮮嫩,清雅幽芳,魚與魚之間差異甚大,有纖維肉質的魚,有蒜瓣肉質的魚,有綿柔糯軟肉質的魚,斷是一記紅燒,就把魚類的味道多樣性給掩蓋了。清蒸則不然,比如清蒸一道武昌魚,蒸前只在魚身上抹一點鹽和豬油(其他油亦聽便),腹內塞一根小蔥和數根薑絲去腥足矣。清蒸的武昌魚,便是它的原味,肉纖維細嫩,清甜而綿柔,一絲凝聚清水之鮮的純凈氣息遊離其中,因此品味的過程,是如探觸清水如鏡,綠柳拂月的寧靜致遠境界。

學會品嘗清蒸味道的人,開始喜歡施特勞斯或「二泉映月」這樣的古典音樂,喜歡小橋流水、霜蘆稻香的景色,喜歡遠樹的棲鶴,或緩行於湖濱江畔的牛群,此心境寧靜而飄逸,在退潮後的海灘尋找海貝,打量海的纖細足印,然此心境,仍掩藏濃烈的情感,一如喝二鍋頭酒,是向一種純粹過渡吧。

從紅燒到清蒸,不獨是口味的更替,它的文化心理是多向度的,儘管蘇格拉底在他生命最後時刻的談話中指出:一個哲學家必須是遠離口腹之樂和性的人。(《斐多篇》)但他顯然是指的人類靈魂與肉體的關係。柏拉圖則強調沒有一個感官能憑自身獲取知識,因為它無法避免錯誤,還因為它的對象是現象的物理世界的存在,哲學的生活要求人在有生之年儘可能超越肉體,以便理智能得以提升去認識永恆的世界,在那裡瞥視到真理。(《味覺》[美]卡羅琳·考斯梅爾)誠然,我們不是哲學人,或者我們中間有哲學人,由於生物學及其他科學的產生與發展,探究味覺則也與先哲們探究視覺與聽覺抵達的智慧境界同樣包含著它的真性。我們同樣也可以認為,人類是存在味覺理性以及能夠抵達智性自覺的,感官感覺的嬗變,貫穿人生的全過程,它的自身也有十分的情趣。比如人在年少時的接吻,是濃烈的感官慾望衝動之吻;而至中年以後,則會是清雅的淡吻,它實在是一種心境之吻;一如紅燒與清蒸之別,尋找真理的致境,是一個逐漸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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