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鹵八哥

有一年在天台山,地質隊的人趁春天梅雨結束去鎮上逛街,鎮上有一條六十米長的青石板街,南端是郵局,北端是銀行,中間是日雜百貨、副食醬菜店和一個牆根蹲著條野狗的油亮亮的肉鋪。街兩邊有山民賣青紅的李子、杏黃的杏子、窖過一冬的紅薯,還有新竹筍,或者是用火銃打的野兔、山雉、豬獾、刺蝟等,間或有麂子。賣野兔者還給現場剝皮,那時候特別喜歡看這樣血淋淋的場面,兔子被剝了個光腦殼,陽光赤裸裸地照著,有點調皮的樣子。我敲了敲翻毛皮鞋上的干泥,準備去鎮上轉一轉,到郵局買一本《大眾電影》。那時候一年看得到幾場電影,地質隊15毫米機子放的,經常嗚嗚嗚燒斷片子,稀里嘩啦銀幕上出現一些奇怪的頭像。然而,我們都特別喜歡談論什麼角色是誰誰演的,如果一點都不知道,就顯得特別沒文化,只有坐到門邊以防阻攔他人的視線。剛穿上翻毛皮鞋,跺跺腳,遠邊田上就轟地轉來一聲銃響,我知道又走不了了。

薛正南一銃打回三隻八哥,它們是在新犁的田裡尋泥鰍吃呢。這種八哥羽毛是黑的,腹部與翅膀有幾塊白,年紀大的有一點冠,而再老眼睛就是紅的,中年眼睛是金黃的。我小時候聽說八哥可以教它說話,但我養過許多隻也沒有教會說話,又說要用剪刀給它修舌頭、餵豬肝才可以說話的,這當然實現不了,一是八哥的舌頭尖得如綠豆芽的苗,豈敢用剪刀修?二是我還沒有豬肝吃呢。薛正南像個獵人似的將八哥放在我面前,吹吹銃口,嗚嗚地響。薛正南跟我住一個宿舍。

把八哥去了毛剖了肚,點著了煤油爐,架起鍋,才發現沒有油。還是得做呀,就倒了醬油在鍋里,醬油就是有顏色有味道的鹹水。找一些八角、桂皮、陳皮、姜、蒜頭、花椒、胡椒也放進鍋里。火燃起來了,慢慢撥動八哥,好像那時候的時光就是這樣悠悠緩緩。我則是有話在外的,無論是什麼東西,只要你拿回來,我就要把它做得有味道,所以沒有油也要做。

溫度升起來,沸騰的醬油像是一個棕泉,八哥的肉向外滲水,漸漸紅色轉灰至灰白,如冷凍之唇。又逐漸地有醬油顏色滲入八哥的肉內,愈見得深,八哥終於成為深棕色,它的胸懷敞開著,它的眼睛緊閉著。八哥的肉香氣開始飄逸,滷汁也漸少,我以為滷汁就一點醬油,醬油蒸發乾時,居然有一層棕亮的油,它可能就是八哥身上的油。我關小火,慢慢地烘,直烘到八哥外層有一些焦香,肉也都是乾的了,我就關了火,說好了。

先鹵後烘的八哥,竟是香得十分正宗,滷汁之香加烘烤之香,還有肉質纖維內原有的肉香,是十分的好吃,連骨頭也嚼得碎,有酥香之感。於是又叫了一個朋友,三個人一人拿一隻八哥,邊吃邊向小鎮出發。在記憶中,沒有哪一次做鳥有這麼好吃的,只是小心翼翼地吃,生怕一下子就吃沒了,及至令人感覺春天的太陽有一股清甜的味道,而大地便是滷製的,有各樣的生物與植物的味道,關鍵是醬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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