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宗臨潼

我是在1990年晚春,生命中第一次西去,從武昌到西安,硬座,火車過三門峽,人空八成,便枕了背包在長椅上仰卧。就想,再西去還不買卧鋪票。老式的綠木條硬椅,普快,就是慢車。折騰到早上七點,到了臨潼,發現臨潼居然停車,就下,原想到西安再返臨潼。所謂飢腸轆轆,就是下午沒吃飯,晚上也沒吃,躺在火車硬木椅上從長江的中游到黃土高原的驪山腳下,下火車,也沒人接。出火車站,按通知往一個部隊的招待所走,開筆會。背包里沒有可吃的,有的是詩歌、散文和小說。

西方天亮得晚,七點了,頭上灰灰的藍,餓得有點絕望,想想,臨潼是楊貴妃沐浴與吃荔枝的地方,華清池水洗凝脂,膚色了得?天哪,別想荔枝。再走一些路,忽然有一排賣羊肉泡饃的攤點。案頭斜靠一板,大紅字廚師體刷著:羊肉泡饃。驚喜。狂喜。悶喜。呆喜。一連四喜之後,高叫一聲:我要一碗羊肉泡饃。其時,邊上無人,左近攤點,尚在引火。

是硬面烙得兩面焦的大烙餅,有黑糊沒芝麻,廚師用巨大的冷黑色的鐵刀嚓嚓嚓沙塵暴般地砍,裝一小鍋,抓一長柄鐵勺,從大鐵鍋舀起數勺羊肉湯,復抓了兩撮牛羊肉片,投小鍋里略燜片刻,起鍋,盛在一隻大陶缽里,投一撮香菜。就吃起來。嗨,果然。果然痛快。這味道濃郁得很,好一大缽老陝土腔土調。羊肉湯是放了羊骨頭熬的,紅辣椒也是極多,長的釘子椒,它們旗幟一般飄揚在熱烈的羊肉湯之上。還有桂皮與八角。一種西部黃土高原的猛烈的牛羊肉的悶香。饃是半溶不溶,十分有嚼頭,麥子的香味,像西部的太陽。還有點綿香,有點焦香,浸透了羊肉的湯汁,湯汁與溶饃滲透到口腔每一處,綿軟,熱辣,肉香和本味主義香菜,它們攪和在一起,令我的吞咽獲得巨大的快感。果然,不愧為名吃,確實是香。

在臨潼有三件事不忘。一是小說家曉白在講文學藝術時,講得哽咽不已,不復再聽到。再一是路遙獲茅盾文學獎,春風報告,簽名。我拿好大一本擠台上,我高,往下遞本子,遇阻力而突破,啪地打路遙頭頂,頂禿,頓感做了壞事。想,出名了要像路遙這樣簽名。再再一是我拍兵馬俑被警察抓住。

筆會後,被老陝們領去西安老孫家吃牛羊肉泡饃,索然,寡然。我跟老陝說:西安的羊肉泡饃絕對沒有臨潼正宗,那味道多麼好啊!老陝擰眉。憤怒。不屑。此後,我又陸續去三次西安,且住過一些時日,又走過陝西大面積土地,只記得臨潼羊肉泡饃,其味最為正宗。拿槍頂著腰眼,我仍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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