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好竹連山覺筍香

雁盪山有一種綠竹,學名叫光籜綠竹,長的筍叫馬蹄筍,因筍形為彎的圓錐,恰似飛馳落地的馬蹄,故稱馬蹄筍。馬蹄筍在浙江的溫州、瑞安、平陽,福建的福安和台灣省都有產,其生長條件要求氣候溫暖濕潤,一年平均氣溫18℃以上,年降雨一千四百毫米以上,這可能是竹子不輕易北伐的因素之一。我在長江邊上住了二十多年,在秋天裡見到活的竹筍,仍然十分驚異,我當時產生一個念頭:這是早產的冬筍!後來一想,此邏輯不成立,那春筍還是晚生的冬筍呢。

吃鮮筍是我幼時就有的喜好,幼時待在贛南的鄉下,我叔叔開著中藥鋪,總是有人來抓藥,買藥酒或者無所事事聊冬天打獵。那個時候,虎是極難見到了,我總共只見過一次被打的老虎,是用紅布裹了嘴巴和四爪的,四個大漢用門板抬著虎走,招搖得很。遇村子便停在村口展示一番,將門板擱在條凳上,人亦樂得為他們搬條凳,感覺誰打到老虎都是轟動一時的事件。當然,人也至少要有豹子膽才敢打虎,常人的膽是不足以打虎的。好在那時候還有山豬、麂子和野雞可供一般人打,我見過他們打的山豬,嘴尖而長,據說也是吃筍的老手。有一個瘦瘦的前輩,稱其會挖冬筍,直把我的敬佩全部地俘獲去了,因為冬天筍還不出頭,連地表上一點點爆裂也沒有,那冬筍也只能說是竹子生得大一些的芽,皆在土中。該前輩說,他是憑了經驗判斷竹的主根朝哪邊長的,循了根去,就不愁找不著筍子。那時候,我是喜歡吃冬筍炒臘鴨,臘鴨的腊味很香,冬筍的竹青味很鮮,聞到冬筍炒臘鴨的味道,我就邁不動腿。甚至只要見到誰家門口有新剝的筍殼便要浮想聯翩,就是冬筍炒臘肉也好啊。

所以,從雁盪山回溫州城,去到南白象的「農家小院」,點菜前看樣菜時發現有筍,我的目光就被吸住了,立即生出那個沒有邏輯的念頭:有早產的冬筍。這時候,剛臨近中秋。我就要了一道筍,並且希望按傳統甌菜辦法做,這是平陽來的筍,當然就按平陽的方法做。年輕而美貌的女老闆說,馬蹄筍的保鮮時間為四小時,過時即敗壞了味道。但我想她是在平陽吃刁了嘴,縱是四十個小時以後運到北京,我等在北方風沙里饑渴著的味覺苦難的南方人,也是會視其為極品美味的。

該回是與《溫州晚報》文化部主任、青年詩人瞿偉和散文家程紹國同飲,「農家小院」的女老闆在席間給我們介紹純正的古典甌菜做法。講的這個馬蹄筍,在平陽那地方,紅壤土生的味道好,黑壤地生的味道略遜。這就是美食科普,別以為是土就長筍子,酸性紅土壤生筍好,鹼性黑土壤生筍差,此推斷是成立的,南方的紅壤土,最易生竹,翠竹蔥鬱,白鷺點點,漁帆片片,那是只有裝在北國的夢中的,不知道黃壤土生筍好不好。

接下來再打聽,在溫州這片土地上,一年四季都是可以吃到鮮筍的,我都懷疑雁盪山上會不會有熊貓,這麼多的竹,這麼多的筍呢。曾在黃河的中上游從烏拉特前旗到集寧看到,三百公里的黃河兩岸,長滿了向日葵,那火焰般燃向天際的葵花,此起彼伏,又像黃金的波濤。因此即便是在溫州南白象,也是能夠感受到雁盪山那瑞安、平陽的竹海,那是翡翠的波濤,居於其間,竹葉沙沙,夜深人靜,會是有著細雨與陣雨交織的聲音,推門遠眺,卻見明月當空照。風吹了竹葉,就似雨落的聲音,和風細雨或暴風驟雨,不過是風拂過竹葉輕些或猛些。入夢,心靈潔凈無塵。

雁盪山的竹有苦竹、箬竹、桂竹、腫節少穗竹、哺雞竹、麻竹、紅殼竹、節竹、箭竹、石竹、方竹、剛竹、福建酸竹、雷竹、綠竹、黃甜竹、早竹、紅哺雞竹、鳥哺雞竹、花哺雞竹、高節竹、實心苦竹、毛竹、金竹、水竹、楠竹,便是常見的竹子,估計還有不少不常見的竹子。溫州人吃竹子,性格便也像竹,細膩、溫和、潔凈、典雅,剛柔兼濟,說話像吹奏竹笛婉轉悠揚。吃竹就是吃筍,溫州人吃筍有無數種做法:筍乾有冬玉蘭、春玉蘭、黃片、閩筍、烏筍、煙筍、筍片干、金絲筍、白筍衣、烏筍衣;筍製品有淡筍乾、咸筍乾、酒存筍、浸酒筍、豆乳筍、豆仔筍、酒筍雜;烹飪有炒底、包春卷、包米果包、炒筍絲、炒筍片、炒肉筍、清水筍。

所有的做法,都不如最簡單的那一種做法:清水煮筍。清水煮筍實際上也有許多工序,先將鮮筍整條冷水下鍋,煮沸撈起,切塊,清水漂,瀝干再回鍋,少許加鹽,再煮,此回煮得越久越好。我吃的清水馬蹄筍,它也是經過了千難萬險走到我的餐桌上來的。所以,吃筍也是一種親近自然的形式。清水馬蹄筍清脆、甘甜,馬蹄筍是實心筍,湯也是清甜的,略似蔗水,是竹之甜。喝一種溫州叫做生頭的獨有的一種黃酒,忽有心清目明之感,細細品,近筍尖處,有一縷若隱若現的苦味,如是普通的日子,粗嚼是一種甜,回味有些許清苦。把一盆清水馬蹄筍吃罷,忽地憶起蘇東坡發配黃州時寫的《初到黃州》,有兩句恰也合溫州: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只須將長江改成甌江。

筍是美好的,它給我的是春天的記憶、成長的記憶、山雨朦朧的記憶,那清甜的筍煎湯飲,能醒酒、能醒腦、能祛渾濁的思想。竹筍吸收脂肪,有助食物發酵、消化之功效,長期食筍,對肥人尤有益。世界上,還有什麼物質可以與竹子競苗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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