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浪漫個鬼

北京到呼市僅653公里,乘火車11個小時即到。由於火車晚點,耽誤了些時間,詩人和愛美到呼市的時間是早上七點多,的確在宋時魚和愛佳之前到達。

一夜火車,讓愛美覺得有些頭暈。雖然,詩人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但她心頭還是有些怕——不是怕父親,不是怕婆婆,也不是怕許重,而是怕自己會恨自己。

詩人在火車上開始計畫:先回老家看看老房子,住幾天,再回到呼市住。呼市有一套一居室的空房子,是詩人當年七拼八湊買下的,亦是他的斗室。詩人不止一次重複:只要他在,一切都不是問題。

車越行越遠,愛美的心就越來越懸。這次出走,她只跟最信得過的二妹發過簡訊,其他的人一律不打招呼。其實在她的心裡,與詩人一起過下半輩子的想法並不那麼堅決。愛美活了三十二年,雖然生活單一,但也知道事物變化太快,任何決心都只不過是一種自我安慰。當初嫁許重時,決心何其大,誰會料到這人越來越不可理喻?因此,與其說她要將下半生託付給詩人,還不如說她想報復,或是一種本能的反抗。

報復誰?反抗誰?如果排順序,就是父親、丈夫和婆婆。父親那種軍閥式的家長作風由來已久,積重難返,不做出極端的行動,借她十個膽子也不敢與父親當面鬧翻;丈夫與她的情感已經死亡,離婚是早晚的事,不跟著詩人跑,也會跟著作家跑,或是任何一個可以藉以表達憤怒情緒人,都可以;婆婆實在可惡,成天陰沉著臉,彷彿她一生下來就欠她二百兩銀子,好幾次她都想跟婆婆干翻,但怒氣涌到喉頭,氣壓就上不來了……愛美恨死了自己的怯懦,她要來一次絕地反擊,哪怕身敗名裂!

詩人領著愛美下車,打了輛車直奔他在呼市郊區的「家」。一進門,愛美見灰塵遍布,溫度與室外相差無幾。原來久未住人,暖氣未試過水,只是溫熱。詩人先把唯一的沙發弄乾凈,請愛美坐了,才去找鉗子放暖氣里的水。

詩人忙碌著,愛美沒有動。其實,她一上火車就後悔了。她知道詩人愛她,是發自內心的愛,不含任何雜質。但是,自己真的能夠完全脫離北京么?真的可以與以前發生的一切一刀兩斷么?

看著詩人手腳忙亂地搞衛生,她的心情也如這套不足六十平米的居室一樣亂。好半天,詩人才把煤氣弄燃了,但燒水的壺,恐怕得洗上半天;水放進水池裡,全是黃色的;鍋碗等餐具,都得洗上幾遍才能用。愛美看不過去,挽起毛衣袖口,上去幫忙。詩人慚愧地說:「那你先弄著,我去買點米,買點菜,好歹做頓飯吃,再回老家。」

詩人下樓去了。愛美一邊收拾,一邊發愣。在家裡,這些活通常都是婆婆干;在娘家,小時候當然是她干,但後媽來了後,雖然對她和愛佳有些冷淡,可活兒沒讓她們干多少。這些年下來,她與廚房疏遠了。詩人這套位於城郊的小房子,外頭是低矮的平房和祼露無水的排水渠,根本算不得風景。愛美無法想像,他將與詩人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

詩人的腿倒是跑得快,不一會就買了些羊肉和疏菜回來。「我在外漂泊的時間長,好歹會做點飯,就不勞煩愛美老師了。」詩人笑著說,「請愛美老師到廳中休息吧,暖氣熱多了。」

愛美報以一笑,洗洗手,就退回廳中去了。但當詩人將羊肉放在案板上後,卻找不到菜刀切菜。

愛美自告奮勇:「你接著收拾吧,我去買把菜刀。」

「行。」詩人說,「下樓往右拐,過一個小衚衕,就能看到一個五金市場,那裡有菜刀,隨便買一把吧。來,給你錢。」

「我有。」愛美穿衣出門了。

外頭真的很冷。愛美緊了緊圍巾,按詩人說的道路前行。五金市場顯得清冷。愛美在一家店買了把菜刀,出了門,見門外有一個長鬍子老人將手互插進袖筒,隨意往那一站。他長著一張瘦削的臉,卻有刀鋒般的目光,似乎知道愛美要從這裡經過,故意攔阻她一樣。

老人看了她一眼,將手從袖筒里抽出來,對愛美說:「這位女士,請留步。」

「什麼……事?」愛美一愣。

「測個字吧,五塊錢。」老人看著她,「不準,不收錢。」

愛美對看相測字一概不信。加上天寒,不想與他糾纏,於是掏出十元,給老人:「大爺,您收下吧,我不測。」

「免費,測一個吧。」老人的手往外一推,「姑娘,你就報一個字吧。」

愛美拗他不過,想著自己要買刀回去切肉,就隨口說道:「切。」

老人眉頭一緊,說道:「切,橫七刀,豎一刀。看來你是橫了七條心,但抵不過一刀斬啊。」

「什麼意思?」愛美一驚。

「從你測的這個『切』字上看,你是心亂如麻,左右不是。」老人眼眸一閃,「『切』,音通『妻』,你應該是為人妻母;『切』,也有診斷之意,你還是要找准脈搏,才好下藥呀。」

愛美頭皮一麻,趕緊把錢往前一送:「先生,請再測一字:肉。」

「肉,二人身陷囹圄,一人掛著,一人懸著,大是不妙。」老人搖搖頭,「肉,依附於骨。若有不慎,恐遭骨肉分離。」

愛美大駭,趕緊把十元鈔票塞到老人手頭,逃也似的離開了。

「一人掛著,一人懸著」,不正是她目前與詩人的狀態么?特別是「骨肉分離」四字,像一柄錐子扎在她心上——如果真的就這樣離開了北京,那麼,小珊珊將與她骨肉分離……

在路上,愛美感覺有汗湧出。她頭腦轟轟地回到詩人的房間。詩人正在洗菜,見了愛美蒼白的面色,一驚:「你……怎麼了?」

「沒什麼。」愛美把菜刀交給他。

詩人也不敢多問,繼續做飯。

飯菜端上桌了,愛美覺得嘴裡的食物形同嚼蠟。

詩人不敢多言。他覺得愛美的表情如一張白紙。

「吃點吧,下午我們就回家。」詩人嘆息了一聲。

詩人不理解愛美的情緒從激情高漲再到低落入谷。詩人原以為離開京城的愛美,會為塞外的風景著迷,會帶著無限的憧憬去迎接和體驗新的生活。

「你們家,真有你說的那樣好?」愛美幽幽地問。

「是啊,在古長城下,野草連天,駿馬奔騰,羊群如雲,目光可以無限地延伸。」詩人大口地吃著羊肉,眼睛亮了,「還有我大姐、姐夫,都是當地能幹的人。晚上,坐在熱炕上,天南地北地聊,不必擔心第二天早起去上班。愛美啊,咱們既然出來了,你就當旅遊一次,行嗎?」

「好的。」愛美不忍讓詩人難過。她想,反正就這一回吧,都市雖好,但太壓抑了。她想看看真正的草原,呼吸一下原野的氣息,而不是從影像或書本中遐想。

下午,詩人簡單收拾了下,領著愛美直奔公共汽車站。車是舊車,窗戶都關不嚴,跑起來嘩啦啦直響,一股濃濃的煙味十分刺鼻,似乎車廂內的每一個部件都讓劣質煙草仔細地熏染過。愛美坐在靠窗的位置,凍得直打抖。路滑,車開到半途的山上,熄火了。司機咒罵著鬼天氣,下車檢修幾次都沒有成功。

風又大了起來,愛美覺得這次行程,一點都不浪漫,有點活見鬼了。詩人大概常年在外,這種事對他稀鬆平常,下了車與司機嘮嗑。愛美想下車透口氣,又怕受凍;在車上,直想嘔吐。她這時才真正認識到,想像的事情永遠是虛幻的,現實里沒有浪漫,只有罪受。

這一等,就是四個小時。偶爾有路過的車,但不是載滿了,就是方向不同,根本搭不上。直到天黑透了,車還是沒修好。

事情告一段落是由於愛美終於吐了,隨後有些昏迷。詩人這才慌了,求司機打電話找一輛車來。那司機打了幾個電話,說人家不願意來。

詩人終於流出了淚。他一直站在布滿冰雪的道路上,見車就攔。這樣過了兩個小時,終於攔住了一輛軍用越野車。開車的蒙古大漢一聽是有人昏迷了,讓詩人將愛美背到他的車上。那漢子是軍分區醫院的軍醫,趕緊施救。一看,原來愛美是暈車加上被凍著了,才出現這些反應。這越野車裡的暖氣開得足,軍醫給愛美吃了兩粒藥丸,方才好了些。

詩人這才放下心來。但軍醫當場訓了他一頓,說你怎麼能對愛人這樣?這麼冷的天,愛美身體虛弱,不能坐這樣的破公交,最好獃在暖和的地方。詩人被訓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其實在他看來,任何人都可以像他一樣,即使在野外生存也沒問題。

軍醫數落了一通,驅車到了武川縣城一個部隊的院子里,又仔細為愛美檢查了一通,讓其好好休息。在部隊吃了點東西,愛美感覺身體暖和多了。詩人才請求司機送他們回家。

那軍醫生怕愛美暈車,請她坐在駕駛台,乘夜往大廟村趕。其實路程並不遠,車子又好,很快就到了詩人的老家。

當愛美看見二妹一個人站在院外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一聲驚叫里,有驚奇、慌亂,更有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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