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 文學

郁達夫在東京帝國大學學經濟學,但除了應付一年一度的考試外,很少在這方面下功夫。他特別喜歡讀小說,他在圖書館借閱小說的數量,可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別人借書總是先查目錄,選擇需要的去借,他卻是從書架上一格一格地整批借出,看完後又從上回終止的地方整批借下去。就這樣一格又一格,一架又一架,到他畢業為止,竟讀了不下3000本各種文字的小說。

張之洞禁其子弟讀《世說新語》,他說:「恐未得其雋永,先學其簡傲!」

周善培對梁啟超說:「中國長久睡夢的人心被你一支筆驚醒了,這不待我來恭維你。但是,作文章有兩個境界,第一個是能動人,讀你的文章,沒有不感動的。第一步你已經做到了。第二個是能留人。司馬遷死了快兩千年,至今《史記》里有許多文章還是使人不厭百回讀的。你這幾十年中,作了若干文章,你試想想,不說百回讀不容易,就是使人讀兩回三回的能有幾篇文章?」

針對新文學運動以西方為標準的做法,嚴復嚴肅地指出:「西方改革者是以口語適應書面語,而中國的改革者卻試圖以書面語適應口語。」辜鴻銘則說:「古文是高雅的語言,比口語更優美,正如莎士比亞的英語比現代英語口語更優美一樣,而改革者帶來的那種使人變成道德的侏儒的文學,才是真正的『死文學』。」

學衡派以文言文反駁新文學運動,不免曲高和寡,應者寥寥,新文學作家們甚至不屑於與他們爭論。如魯迅就說:「我所佩服諸公的只有一點,是這種東西也居然會有發表的勇氣!」胡適則說:「學衡的議論,大概是反對文學革命的尾聲了。」

胡適說:「麻將裡頭有鬼。」又說:《紅樓夢》不是一部好的小說,因為書里沒有一個PLOT(有頭有尾的故事)。

對於文學改良,胡適最初是不夠自信的,他寫信給陳獨秀說:「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願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討論既熟,是非自明。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絕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陳獨秀則毫不客氣地回覆道:「改良文學之聲,已起於國中,贊成反對者各居其半。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達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其故何哉,蓋以吾國文化,倘已至文言一致地步,則以國語為文,達意狀物,豈非天經地義,尚有何種疑義必待討論乎?」但是多年之後,面對文學革命的累累碩果,兩人的表現卻又別有不同。陳獨秀說:「常有人說白話文的局面是胡適之陳獨秀一班人搞出來的,其實這是我們的不虞之譽。中國近來產業發達人口集中,白話文完全是應這個需要而發生而存在的。適之等若在30年前提倡白話文,只需章行嚴(士釗)一篇文章便駁得煙消灰滅。此時章行嚴的崇論宏議有誰肯聽?」胡適則當仁不讓地說:「如果沒有胡適、陳獨秀之流的話,運用白話文進行文學創作至少要推遲二三十年。」

《新青年》為編委輪流制,編委七人:陳獨秀、周樹人、周作人、錢玄同、胡適、劉半農、沈尹默。錢、劉化名寫文章在《新青年》發表,駁林琴南的復古謬論,胡適對此大加反對,認為「化名寫這種遊戲文章,不是正人君子做的」,並且不許劉半農再編《新青年》,要由他一個人獨編。沈尹默對胡適說,「你不要這樣做,要麼我們大家都不編,還是給獨秀一個人編吧。」周氏兄弟對胡適的態度也大加反對,他們說:「你來編,我們都不投稿。」胡乃縮手。

俞平伯在清華講詩詞,選出一些詩詞,自己搖頭晃腦而朗誦之。有時候他閉上了眼睛,彷彿完全沉浸在詩詞的境界之中,遺世而獨立。驀地,他睜大了眼睛,連聲說:「好!好!好!就是好!」學生正巴巴地等他解釋好在何處,他卻已朗誦起第二首詩詞來。

魯迅在答《北斗雜誌》如何創作小說時說:「寫完後至少看兩遍,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毫不可吝惜。寧可將作小說的材料縮成Sketch,不可將Sketch的材料拉長成小說。」

魯迅談到自己的小說時說:「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

魯迅從不以為在上海「亭子間」的寫作會脫離社會,他說:「這也是生活。」「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魯迅:文學不是梅毒,可以靠肉體關係遺傳。

林語堂評魯迅:「魯迅所持非丈二長矛,亦非青龍大刀,乃鍊鋼寶劍,名宇宙鋒。是劍也,斬石如棉,其鋒不挫,刺人殺狗,骨骼盡解。於是魯迅把玩不釋,以為嬉樂,東砍西刨,情不自已,與紹興學童得一把洋刀戲刻書案情形,正復相同,故魯迅有時或類魯智深。」

魯迅在中山大學任教時,學生創辦了「新中國」文學社,請魯迅撰稿。魯迅鼓勵他們自己創作,學生表示了對銷路的憂慮,魯迅說:「這很容易,你們可以寫文章罵我,銷路就會好的。」

孫福熙說:魯迅是一個人道主義者,他想盡量的愛人,然而他受人侮辱,而且因為愛人而受人侮辱。

夏濟安說:魯迅是一個「病態的天才」,是「中國現代歷史上一個極其深刻而帶病態的人物」。

很多人以為魯迅是條硬漢,很少人注意到魯迅的愛,更少注意魯迅大愛的品性。魯迅自嘲是「淺薄的人道主義」。蕭紅曾問魯迅:「你對我們的愛是父性的還是母性的?」魯迅愣了一下,肯定地說:「是母性的。」

蔣廷黼講述自己初次見到的魯迅:「1925年前還聞不出他有什麼共產味道。他曾出版過一本《中國小說史略》,書中鋪陳的全是舊說,很少有新義,據我所知,他在西安所講的還仍為他那本書中的舊套。他有點瘸,走起路來慢吞吞的。他和我們相處不僅很客氣,甚至可以說有點膽怯。」

有人統計過魯迅300萬字的作品,發現其中「人」字出現了21362次。在《准風月談·晨涼漫記》中,魯迅還談到了想做一部中國的「人史」,以對抗滿篇都寫著吃人二字的歷史。

學生都很害怕作文課,當年錢穆教作文的方法很有趣。他認為,作文就是說話,口中如何說,筆下就如何寫。出口為言,下筆為文。他要求學生想說什麼如實寫下即可,遇到不認識的字,可以隨時提問。一天下午,錢穆要求學生做作文,作文題目為《今天的午飯》。學生的作文交上來以後,錢穆選擇一篇寫得好的抄在黑板上。這篇作文結尾是這樣寫的:「今天的午飯,吃紅燒肉,味道很好,可惜咸了些。」通過這篇作文,錢穆告訴學生,說話、作文要有曲折,要有回味的餘地,就像這篇作文的最後一句:「可惜咸了些。」

——馬建強《錢穆是怎樣做小學教師的》

西南聯大時,劉文典教學生寫文章,僅授以「觀世音菩薩」五字,學生不明所指,劉解釋說:「觀,乃是多多觀察生活;世,就是需要明白世故人情;音,就是文章要講音韻;菩薩,就是救苦救難、關愛眾生的菩薩心腸。」學生聞言,無不應聲叫好。

有學生為撰寫論文而請教聞一多。聞一多說:「我勸青年朋友們暫且不要談創作,先讀20年書再說。」

沈先生不贊成命題作文,學生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他給學生出的題目都非常具體,比如「我們的小庭院有什麼」和「記一間屋子裡的空氣」。

——汪曾祺《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

汪曾祺曾寫了一篇小說,有許多對話。他竭力把對話寫得美一點,有詩意,有哲理。沈先生說:「你這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

——汪曾祺《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

沈先生教書時,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要貼到人物來寫。」

——汪曾祺《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

沈從文在《習作選集代序》中,有語云:「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傑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小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緻,結實、對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築,這廟供奉的是『人性』。」

周國珍在《憶伍蠡甫先生》中,說他讀書時代記憶最深的事:

周國珍翻譯高爾基小說,第一句「大海正在笑著」,先生提筆圈去兩字,改成「海在笑」。令他驚呆不已,多年以後還不能忘記。

周作人譯出日本作家江馬修的小說,題為《小的一個人》,自覺此題不符合中文習慣,但別無更貼切的譯法。他拿到《新青年》發表時,陶孟和提筆加了個「小」字,變成了《小小的一個人》,立刻珠圓玉潤了。周作人十分佩服,稱陶為「一字師」。

有一次,廢名講寫作要鍊句,他舉出他的小說《橋》中的一段描寫炎熱的夏日,兩個女孩在烈日下走了很長的路,忽然「走近柳蔭,彷彿再也不能往前一步。而且,四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