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純儒

湯用彤為人溫潤,一團和氣。錢穆與傅斯年有隙,卻都與湯交好;熊十力和呂澂於佛學方面每每相左,卻均與湯相得;湯雖參與學衡派,卻與胡適不傷和氣……湯因此得了個「湯菩薩」的綽號,錢穆說他是「一純儒之典型」。

林紓有俠義之風,曾有某友向他借錢,他便把剛剛賣畫所得的400元傾囊相授,朋友堅持立下字據後離去。不久此友病故,林紓前往弔唁,就在靈前把借據燒了,並作了祭文,後又憶寫道:若他與朋友都健在,則有無借據都是一樣;現在朋友已死,自己恐也來日無多,若死後還有借據存在,難保不使兩家產生糾紛,因此燒掉云云。

袁世凱為籠絡康有為,召他主持清史館。康有為力辭道:「我若修清史,則袁世凱首為罪人,如此必不為所容,因此不可赴任。」

1901年,羅振玉在劉鄂家第一次見到甲骨這種古物,欣喜異常。他驚嘆之餘,自許道:「漢以來小學家若張、杜、揚、許諸儒所不得見也。今山川效靈,三千年而一泄其密,且適我之生,所以謀流傳而悠遠之,我之責也。」

王國維始終未剪辮子,一次夫人給他洗頭時說:「都到這個時候了,還留著這個東西做什麼?」王答道:「正是因為已到這個時候了,我還剪他做什麼?」

黃侃留學日本時,一次內急夜起,隨意向樓下小便,時樓下住客正在挑燈夜讀,見此大罵,黃侃亦反唇相譏。兩人舌戰酣暢,即互報姓名,黃侃才知樓下客是章太炎。甫一接觸,黃見章學識閎富,為己不及,乃折節而稱弟子。

章太炎在《台灣日日新報》任編輯時,常有讀者向報社反應他的文章怪字僻典太多,讀起來很吃力。主編委婉地向他提出意見,他說:「世人之知不知,解不解,我不能管得。吾只患吾文之不善,苟文善,自會有人知之。請勿問!」

蔡元培甲午前後為翰林學士,居京中,一直沿著舊學道路前進。甲午中日之戰,為其轉變的一大契機。《馬關條約》簽字,他寫下了「可為痛哭流涕長太息者也」這樣刻骨銘心之句,此後,探索救國之道,始言西學。

梁啟超在戴戡死後逐漸淡出政壇,在清華、東南等大學任教,聲稱將以教授與記者的身份終其餘生,不復從政。後因病重入協和醫院,某中國醫生診斷其為腎病,須行手術。手術取出一腎後,病仍不愈,原來是錯取好腎。朋友們多勸梁起訴該醫生,梁答道:「算了罷!中國人學西醫,能夠開刀,而令我活到如今,已經算不錯了,我又何必告他!」遂死庸醫之手!時人深為惋惜,認為別的姑且不論,若其緩死幾年,著述必將十分豐富。

王闓運進京供職,有人問他:「民國諸賢,與咸、同間相比如何?」王說:「以今視昔,才智殆有加焉。惟昔人做事認真,今人做事敷衍耳。」

劉師培屬古文學派,崔適屬今文學派,兩人在北大任教時,恰住對門,朝夕相見,每次必恭敬客氣地互稱先生,且鞠躬作揖不已。但一到上課時便劍拔弩張,互相攻擊,毫不留情。

三十年代初,熊十力、湯用彤、錢穆、張東蓀、張申府、林宰平、梁漱溟、蒙文通、李證剛、鄧高鏡、馮友蘭、賀麟、張岱年、金岳霖、沈有鼎、馮文炳、黃艮庸等雲集北大,經常在一起高談闊論,可謂一時盛事。熊十力和馮文炳(廢名)曾為爭論問題而扭打不休,熊聲色俱厲地說:「我代表的是佛,你不同意便是反對佛!」但絲毫不曾影響關係。

蕭公權說,戰前清華園教授同仁之間流行著這樣的說法:Whatever Daisen Says,it goes;Whatever it goes,Chisen Says。這話的意思是「岱孫怎麼說,事情就怎麼做;事情怎麼做,芝生就怎麼說。」

蒙文通任教於四川大學歷史系,因與學校有糾紛被解聘,他卻照常去上課,說:「聘不聘我是你四川大學的事,我是四川人,不能不教四川子弟!」

湯用彤在北大教書時,傅斯年曾請他兼一個辦事處的主任,每月送一份薪金。可當發薪時,他卻如數將薪金退回,說:「我已在北大拿錢,不能再另拿一份。」

梁實秋的一句「你走的時候,我不去送你;但是,你來的時候,無論多大風多大雨,我都去接你。」讓人長久的感慨。

林庚的學生袁行霈至今記得先生的一句話:「人走路要昂著頭,我一生都是昂著頭的。」

1939年秋,錢鍾書和鄒文海、徐燕謀等人一起同行到湖南安化的國立師範學院。途中,錢鍾書手不釋卷,怡然自得。鄒文海好奇,方知錢鍾書看的是英文字典。鄒文海覺得一本索然寡味的字典,竟可捧在手中一月,真是不可思議。錢鍾書則告訴他:「字典是旅途的良伴。隨翻隨玩,遇到幾個生冷的字,還可以多記幾個字的用法。更可惜的是,前人所著字典,常常記載舊時口語,表現舊時之習俗,趣味之深,不足為外人道也。」

——鄒文海《憶錢鍾書》

1946年,陳寅恪從歐洲回到清華,此時他雙目已盲,身心俱疲。歷史系主任雷海宗勸他休養一段時間,他不聽,並要求在中文系也開一門課。雷海宗的助手王永興勸他:「一門課已經夠辛苦了,是否不要在中文繫上課了?」陳寅恪嚴肅地說:「我拿國家的薪水,怎能不幹活?」

梁思成在北大講中國建築史,有幾十學生聽課。最後一節課,梁思成說:「課講完了,為了應酬公事,還得考一考吧!諸位說怎麼考好?」學生沒有一人答話。梁又說:「反正是應酬公事,怎麼樣都可以,說說吧!」還是沒有人答話。梁有點明白了,於是說:「那就先看看有幾位是選課的吧,請選課的同學舉手!」結果沒有一個人舉手。梁笑著說:「原來諸位都是旁聽的,謝謝諸位捧場!」說完向台下作了一個大揖,飄然而去。

吳稚暉、李石曾在北大組織「八不會」,「八不」即不抽煙、不喝酒、不嫖、不賭、不吸毒、不做官、不貪財、不阿諛。他們邀請熊十力參加,熊十力說:「你們這是結黨,我不幹,我是九不。」

胡適評梁啟超:「任公為我國革命第一大功臣,其功在革新吾國之思想界。十五年來,吾國人士所以稍知民族思想主義及世界大勢者,皆梁氏所賜,此百喙所不能誣也。去年武漢革命,所以能一舉而全國響應者,民族思想、政治思想入人已深,故勢如破竹耳。使無梁氏之筆,雖有百十孫中山黃克強,豈能成功如此之速耶?」

唐德剛認為,胡適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可與「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相埒。他又評論胡適的人格:「……這些名儒碩彥之中,有胡先生的資質的,大多沒有胡先生用功;和胡先生同樣用功的人,則多半沒有他的天資;先天後天都差與胡適相埒的,又沒有他的德性好、人緣好、氣味好。這些都是胡適之的過人之處,都不是偶然的。」

朱家驊托傅斯年請李方桂任中央研究院的民族學研究所所長,李堅拒,他說:「研究人員是一等人才,教學人員是二等人才,當所長做官的是三等人才。」傅斯年很慚愧,長揖到地,連說:「我是三等人才。」傅當時是史語所所長。

馮友蘭曾在《新事論》中說:我們常聽見許多關於城裡人與鄉下人的笑話,照這些笑話所說,不但城裡的人比鄉下的人知識高,才能高,享受好,即城裡的狗亦比鄉下的狗知識高,才能高,享受好。這些雖是笑話,而卻不見得不合事實。我們甚至可以說,不但城裡的狗比鄉下的狗知識高,才能高,享受好,而且城裡的狗,在有些方面,比鄉下人亦是知識高,才能高,享受好……在中國,一百個鄉下人中,至少有九十個一生沒有吃過如城裡的富室狗所吃的飯食。

馮友蘭在西南聯大教書,留有長髯,身穿長袍,頗有道家氣象,其本人則倡人生哲學之多重境界。一次,他去授課,路遇金岳霖,金問:「芝生,到什麼境界了?」馮答:「到了天地境界了。」兩人大笑,擦身而過,各自去上課了。

馮友蘭說:蔡元培是近代確合乎君子標準的一個人。曾子說:「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歟,君子人也。」儒,「粥粥若無能」,但是「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奪也」。這樣的人,才是君子。孔子說「君子可欺以其方,難枉以非其道。」馮說,蔡先生的人格,是儒家教育理想的最高表現。

馮友蘭曾批評胡適的治學精神:「適之先生的病痛,只是過於好奇和自信。他常以為古人所看不出的,他可以看得出;古人所不注意的,他可以注意。所以他經常指出古人所公認為不重要的人物來大吹大擂,而於古人所公認為重要的,則反對之漠然。這是不對的,因為人的眼光不能相去的那樣遠啊!」然而他亦要為胡氏辯護說:「現在批評適之先生的人真多,有的竟著起一部書批評他。但他們的態度多欠公允,因為他們常把適之先生二十多年前的話來攻擊。這如何可算是公允的呢?」

馮友蘭說話有點結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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