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為學

1943年,徐復觀初次拜見熊十力,請教熊氏應該讀什麼書。熊氏教他讀王夫之的《讀通鑒論》。徐說那書早年已經讀過了。熊十力不高興地說,你並沒有讀懂,應該再讀。過了些時候,徐復觀再去看熊十力,說《讀通鑒論》已經讀完了。熊問,有什麼心得?於是徐便接二連三地說出許多他不太滿意的地方。熊十力未聽完便怨聲斥罵道:「你這個東西,怎麼會讀得進書!任何書的內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你為什麼不先看出他的好的地方,卻專門去挑壞的;這樣讀書,就是讀了百部千部,你會受到書的什麼益處?讀書是要先看出他的好處,再批評他的壞處,這才像吃東西一樣,經過消化而攝取了營養。比如《讀通鑒論》,某一段該是多麼有意義;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記得嗎?你懂得嗎?你這樣讀書,真太沒有出息!」

魏源得到儒家經典《大學》的古文,一見之下,欣喜若狂,連夜苦讀。等湯金釗前去探望時,只見魏蓬頭垢面,髮辮不整,亂草般的髮絲根根旁逸斜出,身穿一領破舊的長袍,不著馬褂,上面亦是污跡斑斑,腳上隨便穿一雙舊得發白的黑色便鞋,未穿布襪。往日沉穩嚴謹的清貧才子無跡可尋,魏混然一個浪跡街頭的乞丐,湯大奇:「默深何以如此?」魏源揖道:「晚生自尋到一冊古本《大學》,甚是喜歡,抄錄全篇又將之與今文《大學》相校相勘,不知已過了如許時日。」

姚學塽極為讚賞魏源的悟性,魏源要拜姚為師,姚不允,辭道:「你他日定然在我之上,我又如何為你之師?」魏源道:「師學識淵博,又具極其寬容之治學之境,當為我之師。」姚說:「心在而已,何必如此斤斤而計?」

林紓自幼十分刻苦,曾在居室的牆上畫了一口棺材,旁邊寫道:「讀書則生,不則入棺。」

1906年7月15日,章太炎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上致辭說:「兄弟小的時候,因讀蔣氏《東華錄》,其中有戴名世、曾靜、查嗣庭諸人的案件,便心中發憤,覺得異種亂華,是我們心裡第一恨事。後來讀鄭所南、王船山兩先生的書,全是那些保衛漢種的話,民族思想漸漸發達。」

章太炎云:「大國手門下,只能出二國手;二國手門下,卻能出大國手。因大國手的門生,往往恪遵師意,不敢獨立思考,故不能大成,如顧炎武門下,高者不過潘耒之輩;而二國手的門生,在老師的基礎上,不斷前進,往往能青出於藍。如江永的門下,就有戴震這樣的高足。」黃侃在音韻學方面,已較乃師章太炎為高,亦是實例之一。

梁啟超曾說讀龔自珍詩文「如受電擊」,他自己的文字也達致了這一閱讀效果,他「以飽帶感情之筆,寫流利暢達之文」,他的《新民說》、《少年中國說》等以其一瀉千里、汪洋恣肆的文字,新鮮活潑的思想傾倒了幾代讀者。正是「筆鋒常帶感情」,使得梁啟超的政論富有極大的感染力,影響了幾代人。

梁啟超評其師康有為:「先生最富於自信力之人也。其所執主義,無論何人不能動搖之。於學術亦然,於治事亦然。不肯遷就以徇事物,而每鎔取事物以佐其主義,常有六經皆我註腳,群山皆其僕從之概!」

張之洞在《勸學篇》卷首寫道:「二十四篇之義,括之以五知:一知恥,恥不如日本,恥不如土耳其,恥不如暹羅,恥不如古巴。二知懼,懼為印度,懼為越南緬甸朝鮮,懼為埃及,懼為波蘭。三知變,不變其習不能變法,不變其法不能變器。四知要,中學考古非要,致用為要;西學亦有別,西藝非要,西政為要。五知本,在海外不忘國,見異俗不忘親,多智巧不忘聖。」此即「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精神大概。

廖平讀書避短就長,專從「思」字上下功夫,從傳統的死記硬背中解脫出來,採用默識理解的科學方法,這是他一生學術所以創見獨多,見解奇特的原因之一。他後來回憶這一轉變說:「予素無記性,幼讀五經未完,然苦不能成誦,棄學。師許以不背,乃復從學,故予後專從思字用功,不以記誦為事。心既通其理,則文字皆可棄,至於疑難精要之處,雖不能通其詞,然亦默識其意。」

梁啟超這樣評論王國維:「學者徒歆其成績之優異,而不知其所以能致此者,固別有大本大原在。先生之學,從弘大處立腳,而從精微處著力;具有科學的天才,而以極嚴正之學者的道德貫注而運用之。」

張伯苓辦教育,重事功而輕學術。經濟學家何廉強調統計的重要性,張便問他:「你用這些數字幹什麼?你想發現什麼?」何答:「我的統計研究可以幫助我們用科學方法復興中國。」張說:「你的方法常使像我這樣的人用顯微鏡找大象。如果你要想知道我們能在中國做什麼,我覺得所有的事我們都可以做,而無需去精研這些數字。假如我們想從城裡修一條公路到校區,難道也需要統計調查嗎?」又有一次,張問人類學家李濟:「人類學的好處是什麼?」李濟當時想對全國人民做頭部測量,聽到張的問話,十分不快,冷冷地回答:「人類學什麼好處都沒有!」次年,李濟就離開了南開。

陳三立有科學精神,直到晚年,仍能窮理格物及於最纖微之處。他曾取一隻病蠅置於案上,徐觀其狀,久久不倦。其詩精深真摯,根源正在於此。

1923年,朱謙之、繆金源等十七位北大學生聲明自由聽課,不要北大文憑。這十七個人被稱作「自絕生」,但他們日後大多學有所成。

錢玄同說:「值清政不綱,喪師蹙地,而標榜洛閩理學之偽儒,矜誇宋元槧刻之橫通,方且高距學界,風靡一世,所謂『天地閉,賢人隱』之時也,於是好學深思之碩彥、慷慨倜儻之奇材,嫉政治之腐敗,痛學術之將淪,皆思出其邃密之舊學與夫深沉之新知,以啟牖顓蒙,拯救危亡。」他認為其中最為卓越者有十二人:康有為、宋恕、譚嗣同、梁啟超、嚴復、夏曾佑、章太炎、孫詒讓、蔡元培、劉師培、王國維、崔適。他們「或窮究歷史社會之演變,或采索語言文字之本源,或論述前哲思想之異同,或闡演先秦道術之微言,或表彰南北劇曲之文章,或考辨上古文獻之真贗,或抽繹商卜周彝之史值,或表彰節士義民之景行,或發舒經世致用之精義,或闡揚類族辨物之微旨。」

趙元任是語言天才,他會說33種中國方言,到全國大部分地方,都可以用方言跟當地人交談。他又精通英、德、法、日、俄、希臘、拉丁等外語,甚至精通這些語言下面的方言,比如他在巴黎講巴黎的土語,到了柏林又有了柏林的口音。他因此得了個「趙八哥」的綽號。

少年時的陳垣,有次偶然得到了清代學者張之洞寫的《書目答問》一書。打開一看,發現這本書開列了歷史上許多著名的典籍,並作了鑒別,為讀者介紹了學習的門徑。陳垣十分高興,連忙按照書目購買了大量書籍。有人問他:「你買了這麼多書能念得完嗎?」陳垣回答道:「書並不都是要仔細念的。有的是供瀏覽翻閱的,有的是供參考備查的,有的是需要熟讀記誦的。有的書要必求甚解,有的則可以不求甚解嘛!」

在《三松堂自序》中,馮友蘭講了一件沈兼士講哲學史的趣事:

給我們講中國哲學史的那個教授,從三皇五帝講起,講了半年,才講到周公。我們問他,照這樣的速度講下去,什麼時候可以講完。他說:「無所謂講完講不完。若說講完,一句話可以講完。若說講不完,那就永遠講不完。」

顧頡剛在中山大學任教時,以家在北平,向校長戴季陶提出辭職。戴季陶極力挽留,說:「我們這輩人,象樹木一樣,只能斫作柴燒了。我們不肯被燒,則比我們矮小的樹木就不能免了。只要燒了我們,使得現在矮小的樹木都能成長,這就是好事。」顧頡剛大受感動,收回了辭呈,並表態要「留中大幾年」。不過,他回了趟北平,結果,「開了我的書箱,理了我的舊稿,我實在不忍再走了」,於是食言而肥。

蔣廷黻問公認的漢代史權威楊樹達先生:「楊教授,你能給學生和我正確扼要地講一講漢代四百年間都發生過什麼事,漢代重要的政治、社會和經濟變化如何嗎?」名聞天下的楊先生面有難色,表示自己從未想過這些問題,書中沒有討論過。

熊十力長期不和家屬住在一起,為的是集中精力研究學問。他每天清晨4點起床讀書寫作,中午亦只閉目坐上片刻,書桌邊貼有「說話勿超過3分鐘」的字條。

汪曾祺《金岳霖先生》記:陳蘊珍(蕭珊)曾問金先生:「您為什麼要搞邏輯?」她的意思是:這種學問多麼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覺得它很好玩。」

殷海光對他的老師金岳霖是這樣回憶的:

我在昆明西南聯合大學讀書時,在一個靜寂的黃昏,同我的老師金岳霖先生一起散步。那時種種宣傳正鬧的很響。我就問金先生,哪一派是真理。他並沒有特定的答覆這個問題。沉思了一會,他說,凡屬所謂時代精神,掀起一個時代的人興奮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持久。我接著又問他,什麼才是比較持久而可靠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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