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傳道

馬衡在北大講「金石學」,帶學生去故宮看商周青銅器。學生問他:「何以知道是真的?」馬衡說:「若要知道什麼是真的,先要知道什麼是假的。」學生又問:「那麼,又何以知道什麼是假的呢?」馬衡說:「若要知道什麼是假的,先要知道什麼是真的!」

梁啟超說:「吾愛孔子,吾更愛真理。」

1929年,梁啟超身體漸趨惡化,學生謝國楨和蕭龍友勸他停止工作,加強休息。梁說:「戰士死於沙場,學者死於講壇。」不久不治而逝。1982年,謝國楨因病住院,猶堅持看書不已,蕭龍友的兒子蕭璋去看他,勸他養病期間不要看書,注意休息。謝說:「戰士死於沙場,學者死於講壇,師訓不可違!」

章太炎、劉師培、黃侃三人常在一起切磋學問,有一次,劉師培感嘆自己生平沒有資質優秀的弟子堪當傳人,黃侃即朗聲問道:「我來做你的關門弟子如何?」劉師培以為黃侃只是開玩笑,便說:「你自有名師,豈能相屈?」黃侃正色相告:「只要你不認為我有辱門牆,我就執弟子禮。」第二天,黃侃果然用紅紙封了十塊大洋,前往劉家磕頭拜師。有人認為黃的學問更勝於劉,不必自輕身份,黃說:「《三禮》為劉氏家學,非如此不能繼承絕學,此所謂道之所存,師之所存。」

黃侃只比劉師培小兩歲。

王闓運就任尊經書院的第一天,就對學生傳授學經的方法,說:「治經於《易》,必先知易字含數義,不當虛衍卦名;於《書》,必先斷句讀;於《詩》,必先知男女贈答之辭,不足以頒學官,傳後世,一洗三陋,乃可言《禮》,《禮》明然後治《春秋》。」又說:「說經以說字為貴,而非識《說文解字》之字為貴」,「文不取裁放古則亡法,文而畢摹乎古則亡意。」

辜鴻銘曾經教授記憶之法,謂第一步是感動(impression),第二步是保留(retention),最後一步是回憶(recolle)。當外國人向他請教因何有如此記憶力時,他說:「你們外國人用腦記憶(remember by brain),我們中國人用心記憶(remember by heart)。」

陳寅恪執教於中山大學時,講課時校內教授旁聽者常多於學生,陳因有「教授之教授」的稱謂。

1953年12月1日上午,在陳寅恪的家裡,汪錢和自己的老師陳寅恪作了一次長談。汪錢按照老師的要求,記錄下陳寅恪的一篇口述長文。在這一「對科學院的答覆」中,陳說:「我的思想,我的主張完全見於我所寫的《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中……我決不反對現政權,在宣統三年時就在瑞士讀過《資本論》原文。但我認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我要請的人,要帶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獨立精神。不是這樣,即不是我的學生。所以周一良也好,王永興也好,從我之說即是我的學生,否則就不是。」

陳寅恪說:「我儕雖事學問,而決不可倚學問以謀生,道德尤不濟饑寒。要當於學問道德之外,另謀求生之地,經商最妙。」

夏承燾評論陳寅恪時說:「著書有三種:最上,令讀者得益;其次,令此學本身有發現;其三,但令讀者佩服作者之博學精心。陳君之書,在二三之間。」

陳寅恪說: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他認為:中國自今以後,即使能忠實輸入北美或東歐思想,其結局當亦等於玄奘唯識之學,在吾國思想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終歸於歇絕者。華夏之文化,曆數千載之演進,後漸衰微,終必復振。

石泉的《甲午戰爭前後的中國政局》,是在導師陳寅恪的指導下開題的,這是陳寅恪惟一一次指導學生作中國近代史學位論文,在很多細節上對石泉有發矇解惑之力。但陳同時對石泉說:「我可以指導你,其實我對晚清歷史還是熟悉的,不過我不能做這方面的研究。認真做,就必然會動感情,這樣一來,看問題就不客觀了。」

陳垣常對人說:「一篇論文或專著,作完了不要忙著發表,要給三類人看:一是水平高於自己的人,二是和自己平行的人,三是不如自己的人。」他以為這樣可以從不同角度得到反映,以便修改。

據豐子愷在回憶他的老師李叔同時寫到:

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請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輕輕搖動,然後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問。後來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啟問。法師回答我說:「這椅子裡頭,兩根藤之間,也許有小蟲伏著。突然坐下去,要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

豐子愷崇拜李叔同,兩人的師徒之情天高地厚。李叔同溫柔高雅,舉手投足間有奪人心魄的寶相,這正是豐子愷崇拜他的意義所在。所以夏丏尊說:「子愷被李叔同迷住了!」

趙元任告訴女兒,自己研究語言學是為了「好玩兒」。淡淡一句「好玩兒」,背後藏著頗多深意。

周作人說:「科學其實也很道德!」

一次習作,學生引用《資治通鑒》。顧頡剛說:「引用古書資料,要用原始書,《資治通鑒》是二手貨,不足取信於人。」

又一次,粗心大意,寫錯字,老師罵他:「要細心,一個字不可輕輕放過。」

再一次,他出大題目要寫作,這次老師罵他更狠:「你的毛病好出大題。要知道大題目費大功夫,不易做得充實;小題目可以做得充實有力,無懈可擊。某些事,可以大題小作,在學問上則要小題大做。」

古直在廬山東林寺設帳收徒,杜宣等人前去聽課,古直問他帶了什麼書,杜說只帶了一部《辭源》,古直勃然大怒:「怎麼我的學生用《辭源》?」杜說:「我不認識的字,不查《辭源》查什麼?」古更加怒了,大聲地說:「怎麼,我的學生查《辭源》?」後來古直緩和下來,才說:「做學問,不能靠二手貨,不懂的字,要查《說文》,查《爾雅》,查《水經》」,「要查這個字的第一次出現的地方,這樣才可靠。《辭源》這一類書,是二手貨,不可靠的。我們做學問要有窮根究底的精神才行。」

蔡東藩有語:「我為我文,不必不學古人,亦不必強學古人;不必不學今人,亦不必盲從今人。」

蒙文通語與學生:「學問可以不做,卻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聰明人要用笨功夫」。這是胡小石先生告誡其高足王季思的一句話。王季思早年在東南大學受教於胡先生。一次他將自己的一篇論文送請胡先生審閱。論文評析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王季思用張華「平關之役,利在獲二俊」之言詮釋「論功若准平關例,合著黃金鑄子昂」二句。胡小石認為這一典故僅說明了前一句,而後句卻未有著落,因而建議他去查《國語》一書。季思先生遵囑查閱,方知後一句乃用《越語》中勾踐用黃金為范蠡鑄像的典故。

陳中凡研讀古書「審諦九事」:別真偽,識途徑,明詁訓,辨章句,考故實,通條理,知家法,察史實,知流別。

陳望道說:「一個人,如果要在事業上有所成就,需要七分學者氣,三分才子氣。學者氣長到十分就會呆,才子氣長到十分就會浮。」

顧隨每次步上講台,常是先拈舉一個他當時有所感發的話頭,然後就此而引申發揮,有時層層深入,可以接連講授好幾小時甚至好幾周而不止。舉例來說,有一次先生來上課,步上講台後便轉身在黑板上寫了三行字:「自覺,覺人;自利,利他;自渡,渡人。」

初看起來,這三句話好像與學詩並無重要之關係,而只是講為人與學道之方,但先生卻由此而引發出了不少論詩的妙義。先生所首先闡明的,就是詩歌之主要作用,是在於使人感動,所以寫詩之人便首先須要有推己及人與推己及物之心。先生以為必先具有民胞物與之同心,然後方能具有多情銳感之詩心。於是先生便又提出說,偉大的詩人必須有將小我化而為大我之精神,而自我擴大之途徑或方法則有二端:一則是對廣大的人世的關懷,另一則是對大自然的融入。

葉嘉瑩學成出師,南下的時候,顧隨對她說:「不佞之望於足下者,在於不佞法外,別有開發,能自建樹,成為南嶽下之馬祖,而不願足下成為孔門之曾參也。」

這重託讓葉嘉瑩一生都忘不了,她說:

我之所以在半生流離輾轉的生活中,一直把我當年聽先生講課時的筆記始終隨身攜帶,惟恐或失的緣故,就因為我深知先生所傳述的精華妙義,是我在其他書本中所絕然無法獲得的一種無價之寶。古人有言「經師易得,人師難求」,先生所予人的乃是心靈的啟迪與人格的提升。

——《顧隨全集·序言》

夏承燾先生還曾在日記中記下這樣一個夢,謂其前身為宋徽宗云云。但是先生更加重視的還是後天的努力。他說:「我曾經諧笑地告訴一位朋友,『笨』字從『本』,『笨』是我治學的本錢。」他的成就、他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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