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狂狷第十二

1906年7月,東京留學生開會歡迎章太炎獲釋出獄到日本,章在歡迎會上說:「大凡非常的議論,不是神經病的人斷不能想,就能想,亦不敢說。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神經病的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的,必得有神經病,才能做到……為這緣故,兄弟承認自己有神經病,也願諸位同志,人人個個,都有一兩分的神經病。」章瘋子由此有據。

梁鼎芬曾問章太炎:「聽說康祖詒(康有為)欲作皇帝,真的嗎?」章答說:「我只聽說他想做教主,沒聽說想做皇帝。其實人有帝王思想,也是常事;只是想做教主,未免想入非非!」梁為之大駭!

韓衍生活清貧,有時窮得靠典當衣物度日。高語罕後來回憶說:「先生家住百花亭,一室蕭然!他被刺時,還是穿著我的一件舊綢棉袍,」「家徒四壁,瓫中只余糙米三升。」韓把自己的事業和生活戲稱為:「講地獄學,作天台游。」有一年春節,他在綠雲樓貼出「盤古第二,乞丐無雙」的對聯。

章太炎在東京辦民報時,陳獨秀曾去拜訪。章的弟子錢玄同、黃侃在座,聽到客來,只好躲入隔壁的房裡去。主客談起清朝漢學的發達,列舉戴、段、王諸人,多出於安徽、江蘇,不知怎麼一轉,陳獨秀忽而提出湖北,說那裡沒有出過什麼大學者,主人也敷衍說:是呀,沒有出什麼人。這時黃侃在隔壁大聲說:「湖北固然沒有學者,然而這未必不就是區區;安徽固然多有學者,然而這也未必就是足下。」主客聞之索然掃興,隨即別去。

袁世凱做總統後,以禮賢下士自居,曾派專使迎王闓運到北京,接見時,命秘書以車恭迎。王闓運穿戴了清代官服蟒袍補褂而入。當汽車抵總統府大門時,其時尚存一牌樓叫「新華門」,王問袁秘書,此何門邪?告以乃新華門。王說:我觀之似新莽門也。及見袁世凱,袁說:現已民國矣,老先生何以仍作清服邪?王笑答:你穿西式服裝了,乃夷服也,我著滿洲服裝,亦夷服也,彼此彼此。

1915年,袁世凱加緊復辟帝制的活動,章太炎寫信痛斥袁違背就任總統時期的誓詞,袁接信後,大為震怒,想殺掉他,但恐為輿論所不容,自我解嘲說:「章太炎是瘋子,我何必跟他認真呢?」章瘋子外號,從此馳名天下。袁死後,章獲釋南下,雲南名士趙藩(成都武候祠名聯作者,素有「病翁」之稱)送給他七絕詩一首:「君是浙西章瘋子,我乃滇南趙病翁。君豈真瘋我豈病?補天浴日此心同。」章太炎對此詩甚為欣賞,晚年常讀與人聽。

章太炎被袁世凱軟禁時,以為自己再無恢複自由的希望,就寫了一封很沉痛的信,給他夫人湯國黎女士,信中提到兩件事:一是「我死了以後,國粹便中斷了」;二是「先人窀穸未安,為莫大憾事。」

陳獨秀說:「我只注重我自己獨立的思想,不遷就任何人的意見,我在此所發表的言論,已向人廣泛聲明過,只是我一個人的意見,不代表任何人。我已不隸屬任何黨派了,不受任何人的命令指使,自作主張自負責任,將來誰是朋友,現在完全不知道。我絕不怕孤立。」

胡適在北大講學時,常與黃侃同宴會。有一次,胡適偶然談起墨學,黃侃立即罵道:「今之講墨學者,皆混賬忘八。」胡嘿然無語。過了一會兒,黃侃又說:「就是胡適之尊翁,亦是混賬忘八。」胡適大怒,謂其辱及先人。黃侃至此大笑說:「且息怒,吾試君耳!吾聞墨子兼受,是無父也,今君有父,何是以言墨學?余非詈君,聊試之耳。」舉座嘩然歡笑。

陳翔鶴說:郁達夫跟他們多次逛衚衕,達夫的方法,是一條衚衕、一個班子的慢慢看,先點若干班子的名,然後挑一個姑娘到她屋子裡坐坐,或者一個也不挑。有一次,他對一個姑娘說:「讓我抱抱吧,我已經有五六個月不親近女人了!」這個姑娘就向他的懷裡坐下去。

楊步偉曾說:「我就是我,不是別人。我是五尺一,不是五尺四。」她少時即「膽大妄為」,上家塾時,啟蒙老師說,孔子曰:「割不正不食。」她在飯桌上批評孔夫子浪費東西:「他只吃方塊肉,那誰吃他剩下的零零碎碎的邊邊呢。」結果,遭到父母一頓臭罵,罵她對聖人不恭。她還捉弄先生:「趙錢孫李,先生沒米;周吳鄭王,先生沒床;馮陳褚衛,先生沒被;蔣沈韓楊,先生沒娘。」被長輩斥為沒有規矩的「萬人嫌」。

1926年,陶行知為中華教育改進社起草《改造全國鄉村教育宣言書》,提出「要籌募一百萬元基金,徵集一百萬位同志,提倡一百萬所學校,改造一百萬個鄉村。」

北伐勝利後,傅斯年等人在蔡元培家吃飯。幾個人喝醉了酒,傅斯年肆口胡說:我們國家整好了,不特要滅了日本小鬼,就是西洋鬼子,也要把他趕出蘇伊士運河以西,自北冰洋至南冰洋,除印度、波斯、土耳其以外,都要「郡縣之」。蔡元培聽了,很不耐煩,說:「這除非你作大將。」

唐蘭博學。民國時期,他在天津教家館,任教之餘,還給天津《商報》辦學術性副刊,稿件全由他一人包辦,用不同筆名發表,內容涉及經學、小學、諸子、金石、校勘以及詩詞等等。吳其昌曾對他壯語:「當今學人中,博極群書者有四個人:梁任公、陳寅恪、一個你、一個我!」

鄧之誠性情狷介,對同輩人多所臧否,在課堂上經常說:「城裡頭有個胡適。」他對學問要求甚嚴,常說:「研究學問每年都要有所長進。」

魯迅的脾氣是很倔的,曾有魯迅不願見者上門求見,魯迅讓保姆告訴來人說他不在,來人卻聲稱他親見魯迅回了家才來敲門的,魯迅大怒,大聲向保姆說:「你去告訴他:說我不在是對他客氣!」夏衍曾回憶說,魯迅不喜歡田漢,一次,內山完造在一家閩菜館歡迎日本左翼作家中的領袖人物藤森成吉,魯迅、茅盾、田漢、夏衍等人都在座,田漢對藤森成吉大談自己與日本唯美主義「惡魔」派作家谷崎潤一郎的交情,魯迅很反感,魯迅對夏衍低聲說:「看來,又要唱戲了。」魯迅起身退席,給田漢一個很大的難堪。

華羅庚讀初二時,他國文老師是胡適的崇拜者,要學生讀胡適的作品,並寫讀後心得,分配給他讀的,是胡適的《嘗試集》。華羅庚只看了胡適在《嘗試集》前面的「序詩」,就掩卷不看了。那序詩是:「嘗試成功自古無,放翁此言未必是;我今為之轉一語,自古成功在嘗試。」他的「讀後心得」說:這首詩中的兩個「嘗試」,概念是根本不同的,第一個「嘗試」是「只試一次」的「嘗試」,第二個「嘗試」則是經過無數次的「嘗試」了。胡適對「嘗試」的觀念尚且混淆,他的《嘗試集》還值得我讀嗎?

梁實秋聽梁啟超演講,見任公走上講台,打開他的講稿,眼光向下面一掃,然後是他的極簡短的開場白,一共只有兩句,頭一句是:「啟超沒有什麼學問——」眼睛向上一翻,輕輕點一下頭:「可是也有一點嘍!」

黃侃到中大教書,最初尚受尊敬,後來朱騮先作校長,朱是黨國機要,無暇顧及對他的禮貌,黃勃然大怒,說是師道淪亡,一定要卷行李滾蛋。國文系再三挽留,朱親自出馬挽留,他還不肯,寫信給他的學生們:「……但既已懇辭於前,又復勉留於後,直視去就如兒戲,諸生何取焉?『慎爾憂游,勉爾遁思』,諸生愛我,當為我詠也。」

郭沫若和郁達夫編輯《創造》季刊,銷路不好,他們去問時,書店老闆很冷淡地答覆他們:「2000本書只銷掉1500。」他們兩人很傷感,立刻跑到街上喝酒,連飲三家酒店,但還沒大醉。走在上海平滑如砥的靜安寺路上,時有兜風汽車飛馳而過,郁達夫突然跑向街中間,向著一輛飛來的汽車,以手指作手槍狀,大呼道:「我要槍斃你們這些資本家。」郭沫若則傷心兩人是「孤竹君之二子」。

聞一多父母為其在鄉下娶妻,使得聞極為不滿。但詩人的怨憤發泄完了,叛逆的情緒宣洩夠了,他還是尊重禮法,服膺傳統,僅以「必須改造他那鄉間的新婚妻子」,作為他不得不維繫這樁非甘心情願婚姻的條件。他跟父母說:「……我為大人犧牲,是我應當並且心愿的,如今唯敢求於倆大人者,只此讓我婦早歸求學一事耳。大人愛子心切,當不致藐視此情也……如倆大人必固執俗思,我敢倡不孝之名,謂倆大人為麻木不仁也!」

陳夢家是聞一多的學生,同樣不修邊幅,兩人相處頗為相得。而聞曾寫一短簡給陳,稱之為「夢家吾弟」,陳回稱他為「一多吾兄」,聞一多大怒,把他大訓了一頓,在這種禮節方面,聞是不肯稍予假借的。

熊十力狂妄,殷海光拜訪他,談起馮友蘭、胡適和金岳霖。熊十力對三位學人都不放在眼裡,他說胡適的科學知識不如「老夫」,馮友蘭不識字,金岳霖所講是戲論。聽罷此語,即使對熊十力盛氣凌人已有所聞的殷海光也仍感意外。

1941年聖誕節,日本軍隊襲入香港。經過九死一生的掙扎,梁漱溟終於逃脫虎口。他乘船逆西江而上進入廣西。在安全抵達國統區以後,他在給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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