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文學在亂世中飛揚

文學在治世不一定繁榮,在亂世卻可能昌盛。這是因為文學作為一種個人性、個性化的精神創造活動,固然要受特定社會歷史時期經濟、政治、道德、民俗……諸多外在因素的制約,但歸根結底,創作主體獲得的自由程度起著決定作用。以建安詩文和正始詩文為標誌的三國時期文學的飛揚蹈厲,即為亂世文學昌盛的一個樣本。

從東漢末年開始,一直到西晉滅吳實現短暫統一,百餘年間的政治腐敗和戰亂頻仍,直接導致了民生凋殘、經濟危殆、道德磽薄和風俗變異,不折不扣是個亂世。但在這個亂世中,就像軍事領域的官渡之戰、赤壁之戰、夷陵之戰彰顯以少勝多、以弱勝強而響震古今一樣,文學領域的建安詩文和正始詩文,也以詩歌、駢文、辭賦、評論的同步昌盛彪炳史冊。詩歌承續漢樂府民歌風韻,開闢出了文人五言體詩新階段,五言體詩取代兩漢辭賦而成為文壇主導形式,四言體詩、七言體詩、雜言體詩亦頗不俗。駢文同樣承接東漢的排偶辭句、敷設辭藻、講求聲律、運用典故之風,更講求內容充實,形式鮮活,為南北朝趨於極致鋪墊了道路。辭賦成就雖然不及詩歌大,卻追蹤著東漢班固《竹扇賦》、班昭《針縷賦》、張衡《溫泉賦》開啟的小品時尚,致力於短小抒情,從而突破了兩漢大賦定勢,引領出六朝抒情小賦。評論的代表作為曹丕《典論·論文》,輔翼之作還有他和曹植、吳質、楊修等人批評當時作家、作品的一些書信,標誌著文人專門性的文學評論的開端,對詩文創作振翅飛揚起到了激勵作用。這一切,在秦始皇一統天下那樣的治世,甚至在清康、雍、乾三代那樣的盛世,都未曾出現過。

為什麼三國亂世會出現文學飛揚?按照時人耳熟能詳的文藝理論,很容易首先想到,是那個亂世的慘烈現實,給文學創作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素材和題材。應該說,這是毋庸置疑的。

離開了生活源泉,文學創作註定會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迄今光耀文學史冊的三國作家,無一不是亂世生活的經歷者和見證人,其中不少人還是三國歷史的直接參与者和方向把持人。沒有初平元年(190)的關東聯軍討伐董卓,曹操就寫不出《蒿里行》,如明人鍾惺所評成為「漢末實錄,真詩史也」(見《古詩歸》)。沒有「興平中(194—195),天下喪亂,文姬為胡騎所獲」,「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以及後來被曹操「以金璧贖之,而重嫁於(董)祀」,蔡琰就寫不出《悲憤詩》二章以「感傷亂離,追懷悲憤」(見《後漢書·列女傳》)。沒有從17歲起就避亂於荊州,依附劉表15年,王粲就寫不出《登樓賦》。甚而至於,沒有與兄長曹丕之間的太子權位之爭,曹植就寫不出《吁嗟篇》和《洛神賦》。例證可謂舉不勝舉。然而,倘若把特定社會歷史時期經濟、政治、道德、民俗……諸多外在因素的制約作用過度擴張,認為能夠決定文學創作的價值品位,那就難免陷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又將如何的尷尬和困惑。比一比蜀漢,處在同樣的社會歷史條件之下,文學創作竟是榮枯兩重天,便當以人為本地作出進一步考索。

三國時期的文學創作欣欣向榮,歷歷可觀,主要體現在曹魏陣營(東吳次之,人才和成果到西晉時期方才凸顯出來)。在曹魏陣營,從曹操、曹丕、曹植父子開始,對文學創作主體的個人自由認同度都比較高,這是文學創作能否繁榮昌盛的關鍵所在。因為文學創作在本質上屬於一種個人性的、個性化的精神創造活動,創作主體個人自由的實現程度,直接決定著寫什麼、怎麼寫和寫得怎麼樣。自由是什麼?參考德國古典哲學奠基人康德的詮釋,自由就是不違心做事和不做違心事。他認為,只有人的意志處於自由狀態下,道德觀念才有意義。曹操其人從小就「任俠放蕩」,意識和行為相當解放。大權在握後,他幾度頒布求賢令,提倡「唯才是舉」,鼓吹「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這就不但有利於他在政治上、軍事上廣攬人才,而且有助於信其言者、望其風者衝破儒術的道德樊籬,在文學創作中趨向思想解放、題材解放和形式解放。曹丕的《典論·論文》進一步專談文學,宣揚「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以自由行文而博取「聲名」,經當時的國家領導人或准國家領導人如此倡導,自然成為了文學之士的價值取向。於是乎,如曹丕《典論·論文》所描述的那樣,「咸以自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如曹植《與楊德祖書》所描述的那樣,「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蔚然形成了自由創作、自由競爭的文場風氣。一貫「任性而行,不自彫勵」的曹植,政治上由爭寵到受壓,心志才情便更多地轉移到了文學上,卓然領異於建安文場。

在曹氏父子翼下,聚集了被合稱為「建安七子」的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以及繁欽、應璩、吳質、杜摯、繆襲、邯鄲惇、左延年等一班著名作家,堪稱盛極一時。他們無不「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見《文心雕龍·明詩篇》),打造成為「建安風骨」。到曹髦、曹芳當政時期,乃至於魏末晉初,阮籍、嵇康等「竹林七賢」自由表現形式不同,實質相似,引領著魏晉文學進入了自覺時代。

曹操既是政治、軍事領袖,又是文場魁首。他的傳世詩儘管只有20餘首,但遠祧《詩經》、《楚辭》,近承漢樂府民歌,直擊動蕩混亂的社會現實,抒發一統天下的理想抱負,的確做到了詩如其人,我筆寫我心。尤其是五言詩,對把這種詩體從樂府民歌推向文人詩式,作出了突出貢獻。《嵩里行》和《薤露》都「用樂府題,寫漢末時事」,「以所喪亡之哀,足當輓歌也」(見方東樹《昭昧詹言》)。

《苦寒行》和《卻東西門行》都寫軍旅生涯體驗和感受,用比興,用倒唱、順唱對襯,客觀傷時和主觀傷懷悉皆痛切徹骨,真實感人,而且具有相當濃厚的漢樂府情味。四言詩當時業已式微,曹操舊瓶裝新酒,藉以抒懷言志,也為一時之冠。如《短歌行》為爭取荀彧而作,活用《詩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二句和「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四句,傾吐「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衷情,誠樸的語詞、吞吐的筆致寓入了豐沛的情愫、雄健的氣勢。《步出夏門行》第一首《觀滄海》和第四首《龜雖壽》,前者描寫其「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所見所感,後者暢述其「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所思所願,既有「霸氣」又有「菩薩氣」(譚元春語,見《古詩歸》),可謂四言絕響。陳祚明認為「曹孟德詩如摩雲之鵰,振翮捷起,排焱煙,指霄漢,其迴翔扶搖,意取直上,不肯乍下,復高作起落之勢」(《採薇堂古詩選》),或許有過譽之嫌。不過無論怎麼說,曹操以其積極趨時進取的自由心態從事詩歌創作,的確開了建安詩風。

曹丕一生只活了40歲,但他「好文學,以著述為務」,在皇帝作家中堪稱前無古人,後少來者。他的詩,氣宇比乃翁曹操遜色,藝術成就卻在其上。撇開他和曹植都憑著天潢貴胄身份,寫過一些「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見《文心雕龍·明詩篇》)的酬唱詩不說,他的詩題旨歸也有不少關涉出師盛況、統一大業、婦女不幸、遊子心切的,寫什麼悉從己意。在怎麼寫和寫得怎麼樣上,曹丕的過人之處在於,語言精雅,情調諧婉。沈德潛指出,「子桓有文士氣,一變乃父悲壯之習矣。要其便娟婉約,能移人情。」

(見《古詩源》)他承繼了《古詩十九首》那種情調,而又賦予文士雅化的精醇娟麗,開了後世唯美詩風、婉約詩派的先河。他的七言詩《燕歌行》二首,在漢詩詩體發展史上,尤為七言體詩的發軔佳作,精美瀏亮,凄惋動人。曹丕的文學評論,比創作貢獻更大。他的《典論·論文》,文學史界公認為中國文學批評專著的發端佳構。兩樣都是亘古第一人,兩樣都稱佳,他的文學地位和影響自在不言中。

《典論·論文》的特出貢獻主要有四點。第一點,曹丕明確地提出,「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文學是否真的那麼了不起,姑且不管它。然而,把文學從先秦兩漢一以貫之的六經附庸地位切割出來,肯定它的獨立性、崇高性和不朽性,無論如何是破天荒的,解放性的,言了前人之未能言和未敢言。第二點,曹丕對不同文體的不同形式要求作出了點畫:「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儘管涉及的文體並非都屬文學,但這種區分畢竟呼應了文學的獨立性,揭示了文體的差異性,為文學未來的演進和發展指出了新方向。第三點,曹丕首倡了「文氣」之說,主張「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所謂的「文氣」,就是創作主體個人才情性格見諸作品的個性顯示。文學個性是文學自由的精魂所在,無論曹丕的說法如何粗礪,他終究是率先強調了重視文學個性,這一貢獻絲毫不亞於上述兩點,甚或有所過之。第四點,他不僅一般性地批評了「自古而然」的「文人相輕」現象,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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