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千古美女,貂蟬無覓處

貂蟬被稱為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一,但在史籍上無蹤可覓,形象全然出自文藝作品虛構。三國時期確如其人的美女不少,置身男權中心社會的天羅地網之間,尤其在那種亂世動蕩當中,鮮能逃避尤物、獵物、禮物、私物、替物、棄物的宿定命運。但她們又好像若干面鏡子,照出了一些男人,乃至整個社會經常遮飾著的部分真實面孔。

中國古代有四大美女圖:西施浣紗,昭君出塞,貂蟬拜月,貴妃醉酒。人因圖而顯,西施、王昭君、貂蟬、楊貴妃凌駕於歷代其他美女之上,被並稱為中國古代四大美女。其中,西施為春秋時期越國薴蘿(今浙江諸暨南)人,《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越絕書》等史籍均有記載;王昭君名嬙,西漢南郡秭歸(今屬湖北)人,《漢書·元帝紀》、《漢書·匈奴傳》、《後漢書·南匈奴傳》等史籍,以及《西京雜記》也有記載;楊貴妃小名玉環,道號太真,盛唐蒲州永樂(今山西永濟)人,新、舊《唐書》都記載於《后妃傳》,連生年719年、卒年756年皆可按索。唯獨貂蟬不一樣,無論是《後漢書》還是《三國志》,都找不到她的名字。在當下中國,有人鼓吹她是陝北米脂人,指認為「米脂婆姨」的祖宗,不知作過什麼DNA的鑒定。很可能,同前些年有人「考證」出了武大郎、潘金蓮確有其人其跡一樣,出自於發展旅遊經濟的所謂創新思維吧。

貂蟬其實是一個文藝作品虛構成型的美女形象。從唐代廣泛流傳三國故事,到宋代平話藝人喜歡說「三分」,再到元代盛行三國戲,民間述聞和文藝加工越來越豐富多彩。元英宗碩德八刺至治年間(1321—1323),新安虞氏刊行《全相三國志平話》,亘古第一次出現了貂蟬。《平話》里的貂蟬姓任,原是呂布妻子,夫妻失散多年。她流落到王允府中,在後花園焚香祈禱早日歸鄉,夫妻團聚時,偶被王允撞見。王允給貂蟬不少金珠綢緞,許諾讓她與呂布相見,卻又把她送給董卓。兩天後呂布入見董卓,見到貂蟬,才知道董卓新婦竟是自己髮妻,於是乘董卓醉卧如泥,一劍刺死了這個奪妻老賊。其後的元雜劇又有出《連環計》,貂蟬為忻州(今山西省忻縣)木耳村人任昂之女,小字紅昌,被漢靈帝選入宮中作宮女,掌貂蟬冠,因而叫做貂蟬。靈帝將貂蟬賜給大將丁原,丁原又將她賜給義子呂布,結為夫妻。黃巾亂起,二人陣間失散,貂蟬流落到王允府中。董卓專權以後,蔡邕向王允進獻連環計,王允就藉助貂蟬成就連環計,離間了董卓與呂布,並假借銀台禪讓誅殺董卓。明眼人不難看出,羅貫中寫的《三國演義》第八回「王司徒巧使連環計/董太師大鬧鳳儀亭」,第九回前半回「除暴凶呂布助司徒」,正是在《平話》和元雜劇相關故事的基礎上調整人物身份和關係,增加情節波瀾和細節,再創作而成的。其間的貂蟬,已變成了自幼選入王允府中的絕色歌伎,並且深明大義,為報王允多年視同親女的養育之恩,甘願犧牲自己而楔入董卓、呂布之間,從而力助王允成就了連環計。這以後,貂蟬成為呂布的妾,第十九回「下邳城曹操鏖兵/白門樓呂布殞命」有交代。但接下來的第二十回,只提及曹操「將呂布妻女載回許都」,貂蟬的後來命運如何,就付之闕如了。

羅貫中付之闕如,不是緣於疏漏,而是因為《三國志》一些文字令他為難。《呂布傳》正文中記敘道:「卓常使布守中閣,布與卓侍婢私通,恐事發覺,心不自安。」這個「侍婢」是不是貂蟬,私通前後的因果存亡,都呈現來無蹤去無影的空缺。《呂布傳》裴注引《英雄記》,兩次涉及呂布「妻」,而這個「妻」替他生的女兒要與袁術之子政治聯姻,年齡起碼有十三四歲了,「妻」則起碼三十歲了,也與貂蟬合不上。而在《關羽傳》里,裴注還引《蜀記》寫道:

曹公與劉備圍呂佈於下邳,關羽啟公:「布使秦宜祿行求救,乞娶其妻。」公許之。臨破,又屢啟於公。公疑其有異色,先遣迎看,因自留之。羽心不自安。此與《魏氏春秋》所說無異也。

《魏氏春秋》所說見《明帝紀》裴注,稱秦妻姓杜,歸從曹操後產遺腹子秦朗,曹操「甚愛之」,對賓客說「豈有人愛假子如孤者乎」。魏明帝年間,秦朗官至驍騎將軍,十分受寵信。這兩段裴注可謂了得,事實依據於《蜀記》,又有《魏氏春秋》佐證,毋庸隨意質疑。呂布部將秦宜祿之妻定然是個絕色美女,輕易不求人的關羽才會「屢啟於公」,「乞娶為妻」。曹操由於關羽的一反常態,「疑其有異色」,利用權勢,搶先一步,派人把秦宜祿之妻「迎」來「看」了,立即「自留之」,全不顧關羽會作何反應。關羽果然「心不自安」,後來複歸劉備,未嘗與此無關。這場奪美戲,倘若只涉及曹操,小說家的生花妙筆自然可以縱情發揮。就像《三國演義》第十六回下半回「曹孟德敗師淯水」,對曹操在宛城佔有降將張繡的叔父張濟之妻,連日「取樂,不想歸期」,導致張綉舉兵造反,火燒曹營,曹操只好狼狽逃竄,長子曹昂、兄子曹安民、愛將典韋全都為之送命那樣,至少要寫上一回半回。然而,偏巧還涉及關羽,並且關羽是最先的意圖佔有者,如果寫了,勢必污損到關羽的光輝形象。宋、元那些說「三分」藝人卻不管這些,硬說秦妻就是貂蟬;元雜劇更有一出《關羽月下斬貂蟬》,表現關羽被人奪愛,怒火衝天,乾脆來了個大家占不成。羅貫中既要尊劉抑曹,特別是要美化關羽,就不能不為尊者諱,不去碰這個敏感話題。所以,藝術虛構出來的美女貂蟬,最終的結局連小說都無從稽考,更難強求與史籍記載對號入座了。

儘管如此,這一個貂蟬竟然鮮活起來,躋身於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列,不但在小說裡面光彩照人,而且在世人心中驚鴻時見。

這,究竟為什麼?從藝術美學看,當然可以借典型形象既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的通行理論加以詮釋。但在自古及今不乏人眾的貂蟬擁躉群里,起作用的決然不是某一種理論,而是對美女魅力的認同。在貂蟬以前,西施那樣一個浣紗女,其所以能一個美女儼然勝過十萬雄兵,憑的就是她那種沉魚落雁之姿,迷住了吳王夫差,直令夫差神迷意亂地放了宿敵越王勾踐一馬,從而給了後者卧薪嘗膽,十年教訓,十年生聚,重振旗鼓,反而滅掉吳國的絕妙轉機。王昭君同樣來自民間,香溪河水成就了她的天生麗質,但「入宮數歲,不得見御」,及至漢元帝劉奭將她賜給匈奴呼韓邪單于之際,才發現她「丰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大驚」失悔,「意欲留之」,已辦不到了(見《後漢書·南匈奴傳》)。

在貂蟬以後,「重色思傾國」的唐玄宗李隆基,其所以要不擇手段地公開亂倫,從兒子壽王身邊奪過楊玉環,將其封為貴妃後「從此君王不早朝」,也是緣於楊貴妃的絕色美艷足令「六宮粉黛無顏色」(見白居易《長恨歌》)。至於貂蟬,王允決計用她離間董卓和呂布,看中的就是董、呂「二人皆好色之徒」,而貂蟬那種閉月羞花之貌,正好讓兩個「好色之徒」墜入連環計。果不其然,呂布一見到貂蟬「艷妝而出」,就「驚問何人」;董卓一目睹貂蟬「驚鴻宛轉掌中身」,「好花風裊一枝新」,就讚譽為「真神仙中人也」,納為侍妾後更是「為色所迷,月余不出理事」(見《三國演義》第八回)。貂蟬的美的魅力,十足以與其先之西施、王昭君,其後之楊貴妃聯翩頡頏,再加上《三國演義》廣為流傳,深入人心,誰還會管她似有還無?

不過,美的魅力也者,是我用的現代語詞。在中國古代,從有文字記載、文物考證可以確定的夏、商、周三代以降,整個社會無論怎樣聚合分崩,改朝換代,都布滿了男權中心的天羅地網。尤其是西漢年間「獨尊儒術」以後,三綱五常,三從四德,更將一切話語權都集中到男人手裡,除了個別因緣時會的權勢女人確曾「偶爾露崢嶸」外,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以上的女人,包括那些僥倖留影史籍的才女、烈女在內,實際上全是男人眼中之物。其間的美女,較之其他眾多的尋常女人,最大的獨特性就在於叫「尤物」。「尤物」

一詞出自《左傳》昭公二十八年:「夫有尤物,足以移人。」本義是泛指各式各樣特出的人物,但隨著男權中心社會日益堅如磐石,這種泛指性就愈來愈模糊,終至衍化成專指絕色的美女。這樣的專指本身就有中國特色,歷來又重在「食、色,性也」所包含的女色,更是特色再加特色。「絕色」一詞,說穿了就是絕品女色,足以達到「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漢書·外戚傳》)的「移人」之效。在中國古代,品評女色的話語權與享受女色的專利權一而二,二而一,全由男人掌握,權力越大的男人,品評、享受女色的機會越多。那年月雖然不講「三圍」,不說「性感」,不搞「人造」,而是追逐天然生成的容貌、身姿、膚色美輪美奐,但已細化到了眉、眼、鼻、口、唇、齒、頸、腰、指、腳乃至頭髮、聲音無一不求妙曼的超常境地,美女的入圍門坎相當之高,決然不像當下中國只要不似歪瓜裂棗,模樣、身段基本周正,一概廉價稱為美女的泛美女化,絕品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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