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一片疑雲留永安

古往今來,幾乎每一個歷史階段,都會遺留下一些難解的人事之謎。三國時期最大的待解之謎,不是貂蟬的身世,不是曹操的疑冢,不是赤壁之戰是否借過東風,而是永安託孤那一段忠信佳話。整個兒託孤故事其實就是權謀博弈,劉備和諸葛亮在這場特殊的博弈中,都發揮出了超一流水平,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蜀漢章武二年(222)六月,劉備在其悍然發動的討吳戰爭中慘遭敗績,狼狽逃回到夔門內的魚復(今重慶奉節東)才停下來。

他將魚復改名永安,竟窩在那裡,不肯回成都。章武三年(223)春,他染上痢疾,既而轉雜他症,終至一病不起。當年二月將諸葛亮從成都召來永安,四月臨終前,向諸葛亮和李嚴託孤,慘淡地走完了生命的最後歷程。這就是歷史上極著名的永安託孤;因為新莽末年公孫述據蜀稱帝期間,託名白龍獻瑞而自號「白帝」,曾將魚復城改稱白帝城,所以永安託孤又被習稱為白帝託孤。後來的民間述聞以及戲曲傳唱,卻將託孤本事改造了,變成劉備只向諸葛亮一人託孤,或者用趙雲替換李嚴,變成所謂「文托卧龍,武托子龍」。但無論怎麼改造,主題渲染只有一個,那就是劉備與諸葛亮肝膽相照,親密無間,國事、家事盡行託付,形成一段忠信佳話傳唱不衰。

然而,真是那樣的嗎?與諸葛亮一同領受託孤遺命的李嚴,自從劉備死後,當世就沒有當過一天顧命大臣,後世又被長期掩沒,鮮為人知,就構成了一個疑團。《三國志》的記述異常簡略,另是一個疑團。《先主傳》里僅止提到:先主病篤,託孤於丞相亮,尚書令李嚴為副。

《諸葛亮傳》文字稍多,也只是說:章武三年春,先主於永安病篤,召亮於成都,屬以後事。謂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亮涕泣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

《李嚴傳》則寫道:三年,先主疾病,嚴與諸葛亮並受遺詔輔少主。以嚴為中都護,統內外軍事,留鎮永安。

參酌三傳,劉備為什麼要託孤給諸葛亮、李嚴兩人?諸葛亮聽了劉備哪些話,為什麼會「涕泣」?李嚴既受命同「輔少主」,並且「統內外軍事」,為什麼事後並未當此重任,卻「留鎮永安」?疑團滾滾,聚合成雲,簡直叫人輕易看不透,異常費思量。連善於把諸如孫堅討董卓時「梟其都督華雄」六個字敷演成為關羽「溫酒斬華雄」洋洋洒洒一篇故事的《三國演義》,第八十五回寫到此事,也筆墨收斂,跡近照抄《諸葛亮傳》:先主命內侍扶起孔明,一手掩淚,一手執其手曰:

「朕今死矣,有心腹之言相告。」孔明曰:「有何聖諭?」先主泣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為成都之王。」孔明聽畢,汗流遍體,手足失措,哭拜於地曰:「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乎?」言訖,叩頭流血。

羅貫中顯然讀出了陳壽的微言大義,才對諸葛亮的如此誠惶誠恐,悚懼失態,將「涕泣」作了傳神發揮。要破解託孤疑雲之謎,我認為,決不能忽視這樣的細節。

其實,對於劉備話里暗藏的機鋒,前賢早已經點破。裴松之注《三國志》,完成於劉宋永嘉六年(429),距劉備託孤只不過206年。他注託孤一事,只引用了晉人孫盛一段評語;而晉繼魏立,孫盛與三國歷史相去未遠,所見所識當比他的前人、後人更加清醒。

他說的是:

夫杖道扶義,體存信順,然後能匡主濟功,終定大業。語曰:「弈者舉棋不定,猶不勝其偶。」況量君之才否而二三其節,可以摧服強鄰,囊括四海者乎?備之命亮,亂孰甚焉?世或有謂備欲以固委付之誠,且以一蜀人之志,君子曰不然。苟所寄忠賢,則不須若斯之誨;如非其人,不宜啟篡逆之塗。是以古之顧命,必貽話言;詭偽之辭,非託孤之謂!幸值劉禪暗弱,無猜險之性,諸葛威略,足以檢衛異端,故使異同之心無由自起耳。不然,殆生疑隙不逞之釁。謂之為權,不亦惑哉?

孫盛的評語,首先指出了劉備那些話分明在試探,既違道義,亦非信順,因而「亂孰甚焉」。其次揭穿了劉備那樣做決不能表明「委付之誠」,對真正信託的「忠賢」根本不該有「若斯之誨」,對並非「忠賢」之徒說那種話適足以「啟篡逆之塗(途)」,因而實屬「詭偽之辭,非託孤之謂」。再其次「幸值」云云,從正反兩面剖析後果,指斥劉備如此這般運用權謀,「不亦惑哉」。這些一針見血、入木三分的精當評語,裴松之顯然引為同調,所以只引孫評作注。可嘆千百年以降,治三國史、說三國事的人多矣,對這條裴注竟然視若未見,總把劉備當作仁德信義的標本,把諸葛亮當作忠貞節義的楷模,把託孤故事向著理想願景演繹,以至將那片疑雲幻化成了一片彩雲。

孫盛的評語有事理依據嗎?有。早在西漢初年,漢高祖劉邦踐行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道,陸續剷除八個異姓王之後,即已刑白馬盟誓,約定「非劉氏王者,天下共擊之」。劉邦死後,呂后篡權,雖然封了呂姓王,對於這條約定仍不免心存忌憚,以之告誡呂產、呂祿。待呂后一死,周勃、灌嬰等聯手誅滅諸呂,廢除諸呂所立的少帝,都以這條約定為旗幟而正名分,明確宣稱「非劉氏,不當立」。

(《史記·呂后本紀》)漢武帝劉徹死後,身為外戚、官居大將軍、大司馬的霍光,與車騎將軍金日磾、左將軍上官桀、御史大夫桑弘羊、丞相田千秋同領遺詔,輔佐八歲的太子劉弗陵繼位,是為昭帝。霍光統攬朝政大權,既沒有封王,更沒有代之。昭帝在位十三年,於元平元年(前74)早逝,沒有子嗣,霍光就奏請皇太后同意,奉迎武帝的孫子昌邑王劉賀進京,擬擁立為帝。但劉賀在主持劉弗陵喪事期間,暴露出了種種劣跡(遠非劉禪那種「不才」),霍光又自承考察不細之責,奏請皇太后同意,由皇太后親自出面在未央宮承明殿廢掉了昌邑王。其後霍光與其他大臣鄭重合議,選擇流落民間的武帝曾孫、時年十八歲的劉詢繼位,是為宣帝。霍光領受武帝託孤之重任,輔昭立宣,確保了劉氏皇權,促成了「昭宣中興」,成為西漢麒麟閣名臣之首。(《漢書·霍光傳》)

西漢末年,王莽專權,平帝元始元年(公元1年)受封安漢公猶自數四「固讓」,博得了「謙恭」令譽;到孺子嬰居攝元年(公元6年),他就撕去偽裝,成為「攝皇帝」,安眾侯劉崇立即認定他「必危劉氏,天下非之」,引眾以攻之。劉崇雖因之而招致了「謀逆」之罪,但其反王莽之舉說明,白馬盟約「非劉氏王者,天下共擊之」深入人心。(《資治通鑒·漢紀二十八》)延及東漢近兩百年間,託孤遺命亦不鮮見,擅權的外戚無人敢於異姓稱王;直到獻帝建安二十一年(216)曹操進爵為魏王,才又一次破壞了這一條明規則。即便如此,建安二十五年(220)魏代漢興,還上演了劉協三次奉璽禪讓,曹丕三次上書辭讓的政治諧戲,足見劉備確實毫無「託孤」之「誠」。所謂「輔之」、「自取」,貌似有兩種選擇,實只有一種選擇。倘若諸葛亮稍一思維短路,就會落到「天下共擊之」的篡逆境地,與王莽、曹操無異。清代康熙年間擔任過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相當於現今的監察部副部長)的巫山人傅作楫,寫過一首七言律詩《永安宮》,三、四兩句「嗣子不才君可取,老臣如此罪當誅」,就深得個中三昧。後來人傅作楫尚且一語中的,當事人諸葛亮能不一眼看穿?

劉備的話何等陰刻,何等險惡!他聽得毛骨悚然,如臨深淵,只好選擇當場「涕泣」,「汗流遍體,手足失措,哭拜於地」,甚至於「叩頭流血」,發誓以死效忠。

劉備要的就是這樣一種效果。他喜怒不形於色,話語綿里藏刀(若是針,也是見血封喉的毒針),陰險權詐的風格異於曹操。這是他的政治品質,也是他的政治權謀。之所以要做得如此之詭異偽善,歸根結底出自於他的政治考量,那就是要不惜手段地維護好不容易才打下的他這一個劉氏江山,使之能夠二世、三世傳承不衰。夷陵敗後不回成都去,執意窩在遠離蜀漢都城的魚復,並且將魚復改名為「永安」,奧秘正在其間。作為一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他就是要避開都城人事的繁瑣喧囂,挑選這樣一個地處夔門之內,大江之濱,兩百年前曾為同屬偏霸之帝的公孫述白龍獻瑞的形勝之地,耳目清靜、心氣平和地尋思謀劃蜀漢政權永安之道。

當其初,他並沒有大限將盡的不良預期,而是還想重振雄風,有所作為,甚而還打算再一次伐吳。攘外必先安內,他當時的主要著眼點,還在如何繼續貫徹著重依靠「地頭蛇」的既定方針,得心應手地駑馭歸屬他的兩大利益集團。由於入蜀後最受信的法正已於建安二十五年(220)病故,益州新臣的另一代表人物許靖也於章武二年(222)去世,確定一個益州新臣利益集團的新掌門人,成為當時人事調整的重中之重。蟄居永安兩個月之際,他便選中了輔漢將軍李嚴,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