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回 美人局歪廝纏實難領教

仇太監道:「這些話是真是假,我學生也都不管。只是我已奏知皇爺,我這侄女定要嫁與鐵先生的,鐵先生卻推脫不得!」鐵中玉道:「不是推脫,只是從古到今,沒個在廷禮義之臣,娶了一妻,又再娶一妻之理。」仇太監道:「我學生只嫁一妻與鐵先生,誰要鐵先生又娶一妻!」鐵中玉道:「我學生只因已先娶一妻在前,故辭後者。若止老公公之一妻,又何辭焉?」仇太監道:「鐵先生娶妻的前後,不是這樣論。若娶到家的,方才算得前,若是閑花野草,雖在前到要算做後了。」鐵中玉道:「若是閑花野草,莫說論不得前後,連數亦不足算。至於卿貳之家,遵父母之命,從媒的之言,鐘鼓琴瑟,以結絲蘿,豈閑花野草之比?老公公失言矣。」仇太監道:「父母之命,既然要遵,難道皇爺之命,到不要遵?莫非你家父母大似皇帝?」鐵中玉見仇太監說話苦纏,因說道:「這婚姻大禮,關於國體,也不是我學生與老公公私自爭論的,縱不敢褻奏朝廷,亦當請幾位禮臣公漢,看誰是誰非。」仇太監道:「這婚姻既要爭前後,哪有工夫,又去尋人理論?若要請禮臣,現今的過老先生,一位學士大人在此,難道不是個詩禮之人?就請問一聲便是了。」鐵中玉道:「文章禮樂,俱是一般,就請教過老先生也使得。」

話說鐵中玉與冰心小姐自成婚之後,雖不曾親共枕衾,而一種親愛悅慕之情,比親共枕衾而更密,一住三日,並不出門。水尚書與鐵都院探知,十分歡喜不題。

過學士念完,仇太監雖不深知其妙,但見其下筆敏捷,也就驚倒,因算計道:「這小畜生有如此才筆,那水小姐聞知也是個才女,怎肯放他?」過學士道:「他不放他,我如何又肯放他?只得將他私邀養病之事,央一個敢言的當道上他一本,使他必不成全,方遂我意!」

魚防香餌鳥防弓,失馬何曾慮塞翁。

只道飛鴻天地外,誰知燕阻畫樓東。

那女子不但不美,原是個無賴之人。只因初見面,故裝做些羞羞澀澀,不肯開言。後面偷眼看見鐵翰林水一般的年紀,粉一般的白面,皎皎潔潔,到象一個美人,十分動火,又聽他說美人計沒用,便著了急,忍不住大怒道:「這官人說話也太無禮!我們雖宦官家,若論職分也不小。我是他侄女兒,也要虎做個小姐。今日奏明皇爺嫁你,也是一團好意,怎麼說是用美人之計?怎麼又說沒用?既說沒用,我們內臣家沒甚名節,拚著個不識羞,就與你做一處,看是有用沒用?」因吩咐眾侍妾道:「快與我拖將過來!」眾侍妾應了一聲,便一直上前說道:「鐵爺聽見么?快快過去陪個小心罷,免得我們羅唣。」鐵中玉聽見,又好惱又好笑,只是不作聲。眾侍妾看見鐵翰林不做聲。又見女子發急,只得奔上前來,你推一把,我扯一把,夾七夾八的亂吵。鐵中玉欲要認真動手,卻見又是一班女子,反恐不便,只得忍耐。因暗想道:「俗話說:『山鬼之伎倆有限,老僧之不睹不聞無窮。』只不理他便了。」因移了一張椅子,遠遠的坐下,任眾侍妾言言語語,他只默默不睬。正是:

鐵中玉因有冰心小姐之言,心雖防他,卻聽他口口聖旨,怎敢不去?只得上馬並轡,同到他家。仇太監邀了入去,一面獻茶,一面就吩咐備酒。鐵中玉因辭道:「聖旨既有畫要題,可請出來,以便應詔。至於盛意,斷不敢煩。」仇太監道:「我們太監家,雖不曉得文墨,看見鐵先生這等翰苑高第,到十分敬重,巴不得與你們吃杯酒兒,親近親近。若是無故請你,你也斷不肯來,今日卻喜借皇爺聖旨這個便兒,屈留你坐半日,也是緣法。鐵先生你也不必十分把我太監們看輕了。」鐵中玉道:「內外雖分,同一巨人,怎敢看輕?但既有聖旨,就領盛意,也須先完正事。」仇太監道:「鐵先生你莫要騙我,你若完了正事,只怕就要走了。也罷,我也有個法:聖上是兩軸畫,我先請出一軸來,待鐵先生題了,略吃兒杯酒,再題那一軸,豈不人情兩盡?」鐵中玉只得應承。

過學士念完,先自稱賞不已,道:「題得妙!題得妙!字字是蠟梅,字字是磬口,真足令翰苑生輝!」仇太監聽了,也自歡喜道:「過學士稱讚,自然是妙的了。」因叫人將畫收了,拿出酒來。鐵中玉道:「既是聖上還有一軸,何不請出來,一發題完了,再領盛情,便心安了。」仇太監道:「我看鐵先生大才,題畫甚是容易,且請用一杯,潤潤筆看。」因邀入席。原來翰林規矩要分先後品級定坐席,過學士第一席,鐵中玉第二席,仇太監第三席相陪。飲過數巡,仇太監便開口道:「今日皇爺雖是一向知道鐵先生義俠之人,不知才學如何,故要詔題此畫;也因我學生有一美事,要與鐵先生成就,故討了此差來,求鐵先生見允。今日實是天緣,剛剛湊著。」過學士假裝不知道:「且請問老公公:有何事要成就鐵兄?」仇太監道:「鼓不打不響,鐘不撞不鳴。我學生既要成就這段姻緣,只得從實說了。我學生有個侄女兒,生得人物也要算做十全,更兼德性賢淑,今年正是十八見了。一時揀擇一個好對兒不出,今聞知鐵先生青年高發,未曾畢婚,實實有人仰攀之意。前日朝回,撞見尊翁都憲公,道達此意,已蒙見允。昨日奏知皇爺,要求皇爺一道旨意,做個媒證,皇爺因命我拿這兩軸畫的梅花圖來,叫鐵先生題。皇爺曾說:『梅與媒同意,就以題梅做了媒人罷,不必另降旨意。他文人自然知道今畫已題了,不知鐵先生知道么?』鐵中玉聽了,已知道他的來意,轉不著急,但說道:「蒙老公公厚情,本不當辭。只恨學生命薄,前已魚雁於水尚書之庭矣,豈有復居甥舍?」仇太監笑道:「這些事鐵先生不要瞞,我都訪得明明白白在這裡了。前日你們做的把戲,不過為水家女兒不肯嫁與大夬侯,央你裝個幌子,怎麼就認真哄起我們來了?」鐵中玉道:「老公公此說,可謂奇談。別事猶可假得的,這婚姻之事,乃人倫之首,名教攸關,怎說裝做幌子?難道大禮既行,已交合巹,男又別娶,女又嫁人?」仇太監道:「既不打量不娶不嫁,為何父母在堂,不迎娶回來,轉去就親?既已合巹,為何不同眠同卧,卻又分居而住?」鐵中玉道:「不迎歸者,為水岳無子,不過暫慰其父女離別之懷耳。至所謂同眠不同眠,此乃閨閣之事,老公公何由而知?老公公身依日月,目擊綱常,切不可信此無稽之言。」

一梅忽作兩重芳,仔細看來覺異常。

認作紅顏饒雪色,欲愁白面帶霞光。

莫非淺醉微添量,敢是初醒薄曉妝。

休怪題詩難下筆,枝頭春色費商量。

珠面官披宮樣妝,朱唇海闊額山長。

閻王見慣渾閑事,嚇殺劉郎與阮郎。

鐵中玉不知是計,因說道:「上下俱是一般,但遂老公公之便。」仇太監道:「既是這等,請鐵先生再用一杯,好請上樓去題畫,且完了一件,又完一件。」鐵中玉聽說,巴不得完了聖旨,便好尋脫身之路,因立起身來說道:「題畫要緊,酒是不敢領了。」仇太監只得也立起身來道:「既要題畫,就請上樓。」因舉手拱行。鐵中玉因見過學干也立起身來,因說道:「老先生也同上去看看。」過學士將要同行,忽被仇太監瞟了一眼,會了意,就改口道:「題畫乃鐵寅兄奉旨之事,我學士上去不便。候寅兄題過畫,下來做親,學生便好效勞。」鐵中玉道:「既然如此,學生失陪有罪了。」說罷,竟被仇太監哄上樓去。正是:

卻說鐵中玉為結婚,告了十天假。這日假滿要入朝,冰心小姐終是心靈,因說道:「過學士費了一番心機,高出大夬侯與仇太監兩條計策,今你我雖不動聲色,而默默謝絕,然他們的殺機尚未曾發,恐不肯便休。我想大夬侯雖說無賴,終屬外廷臣子,尚礙官箴,不敢十分放肆,妾之強求可無慮矣。仇太監系寵幸內臣,焉知禮法?恐尚要胡為。相公入朝,不可不防。」鐵中玉道:「夫人明燭機先,慮周意外,誠得奸人之肺腑。但我視此輩腐鼠耳,何足畏也!」冰心小姐道:「此輩何足畏?畏其近於朝廷,不可輕投也。」鐵中玉聽了,連連點頭道:「夫人教我良是,敢不留意。」因隨眾入朝。

那女子看見鐵中玉到了樓上,忙立起身來,叫眾侍兒請過去相見。鐵中玉急要迴避,樓門已緊緊閉了,沒法奈何,只得隨著眾侍兒走上前,深深作了一揖,就回過身來立著。那女子自不開口,旁側一個半老的婦人代他說道:「鐵爺既上樓來結親,便是至親骨肉,一家人不須害羞,請同小姐並坐不妨。」鐵中玉道:「我本院是奉聖旨上樓來題畫的,誰說結親?」那婦人道:「皇爺要題的兩軸畫,俱在樓下,鐵爺為何不遵旨在樓下題,卻走上樓來?這樓上乃是小姐的卧樓,外人豈容到此?」鐵中玉道:「你家老公公的計策妙是妙,只可惜在我鐵中玉身上毫釐無用!」那婦人道:「鐵爺既來之,則安之。」鐵中玉道:「你們此計若誣我撞上樓來,我是你家老公公口稱聖旨題畫,哄我上樓來的,況且又是青天白日,現在有過學士在樓下為讓,自誣不去。若以這等目所未見的美色來迷我,我鐵翰林不獨姓鐵,連身心都是鐵的,比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明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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