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回 父母命苦叮嚀焉敢過辭

合巹如何不合歡,合而不合合而安。

有人識得其中妙,始覺聖人名教寬。

按下過公子與成奇謀寫書進京不題。卻說鐵公子在西山讀書,待到秋闈,真是才高如拾芥,輕輕巧巧中了一名舉人;待到春闈,又輕輕巧巧中了一名進士,殿在二甲,即選了庶吉士。因前保薦侯孝有功,不受待詔,今加一級,升做編修,十分榮幸。此時鐵中玉已是二十二歲,鐵都院急急要與他完婚,說起水小姐來,只是長嘆推辭,欲要另覓,卻又別無中意之人。恰好水尚書一年假滿,遣行人催促還朝,鐵都院聞知,因寫信與水尚書,要他連小姐攜進京,以便結親。

到了次日,忽水尚書寫了一封書來,鐵都院訴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過了些時,忽一個親信的堂吏,暗暗來稟道:「小的有一親眷,是大夬侯的門客,說大夬侯的夫人死了,又未曾生子,近日有人寄書與他,盛稱老爺的小姐賢美多才,叫他上本求娶。這大夬侯猶恐未真,因叫門客訪問,這門客因知小的是老爺的堂吏,故暗暗來問小的。」水尚書聽了,因問道:「你怎生樣回他?」堂吏道:「小的回他道:『老爺的小姐已久定與新中的翰林鐵爺了。』」他又問:「『可曾做親?』小的回他道:『親尚未做』。他即去了。有此一段情由,小的不敢不報知老爺。」水尚書道:「我知道了,他若再來問你,你可說做親只在早晚了。」堂吏應諾而去。

飲過三巡,鐵中玉因說道:「卑人陷阱餘生,蒙夫人垂救,此恩己久難忘,不敢復致殷勤。只卑人浪跡浮沉,若非夫人良言指示明白,今日尚不知流落何所。今雖得一第,不足動心,然夫人培植恩私,因時時在人方寸中,不能去也。」冰心小姐道:「臨事,何人不獻芻蕘;問途,童子亦能指示。第患聽之者難,從之者不易耳。君子之能從,正君子之善舉也,賤妾何與焉?若論恩私之隆重,君子施於賤妾者,猶說遊戲縣堂,無大利害。至於侯孝一案,事在法司,所關天子,豈遊戲之所哉?而君子竟談笑為之,雖義俠出於天生,而雄辨驚人,正言服眾,故能聳動君臣,得以救敗為功,而令家嚴由此生還,功莫大焉,妾雖投身,不足報萬一,何況奉侍箕帚之末,敢過為推辭哉?所以人推辭者,因向日有養病之嫌,雖君子之心與賤妾之心無不白,而傳聞之人,則不白者多矣。況於今之際,怨者有人,恨者有人,讒者有人,安保無污辱?安保無謗毀?若遵父命,而只貪今夕之歡,設有微言,則君子與妾俱在微言中矣,其何以自表?莫若待浮言散盡,再結縭於青天白日之下,庶不以賤妾之不幸,為君子高風累也。不知君子以為然否?」鐵中玉聽了俯首連聲道:「卑人之慕夫人,雖大旱雲霓不足喻也。每再思一侍教,有如天上。況聞兩大人之命,豈不願寢食河洲荇菜?而惶懼不敢者,只恐匆匆草草,以我之快心,致夫人之遺恨也。然而兩大人下詢,實逡巡不知所對。今既然夫人之婉轉,實盡我心之委曲,共同此心,自無他議,事歸終吉,或為今日而言也。」冰心小姐道:「即今日之舉,亦屬勉強,但欲謝大夬侯、仇太監於無言也,不得不出此。」鐵中玉道:「卑人料大夬侯與仇太監,皆風中牛馬,毫不相及勢耳。然作此山鬼伎倆者,自是過氏父子為之播弄。今播弄不行,噁心豈能遂息,不知又將何為?」冰心小姐道:「妾聞凡事未成可破,將成可奪。今日君子與賤妾此番舉動,可謂已成矣,破之不能,奪之不可,計惟有布散流言,橫加污衊,使自相乖違耳。妾之不敢即薦枕衾者,欲使通知白譬,至今尚瑩然如故,而青蠅自息矣。」鐵中玉道:「夫人妙論,既不失守身之正,又可謝讒口之奸,真可謂才德兼善者也。但思往日養病之事,出入則徑路無媒,居停則男女一室,當此之際,夫人與卑人之無欺無愧,惟有自知,此外則誰為明證?設使流言一起,縱知人者,以為莫須有,而辯白者何所據,而敢判其必無,致使良人之子,終屬兩懸,則將奈何?」冰心小姐道:「此可無慮也,妾聞夭之所生,未有不受天之所成者也。而人事於中阻撓者,正以砥礪其操守,而簡練其名節也。君子得之,小人喪之,每每如此分途焉。譬如君子,義氣如雲,肝腸似鐵,爵祿不移,威武不屈,設非天生,當不至此。賤妾雖閨娃不足齒,然稍知大義,略諳內儀,亦自負稟於天者。不過冥冥〔中〕若無作合,則日東月西,何緣相會?枘圓鑿方,人於參差。乃相逢陌路,君即慷慨垂憐,至於患難周旋,妾亦冒嫌不惜,此中天意,已隱隱可知。然此時養病,心雖出於公而事涉於私,故願留而不敢留,欲親而不敢親。至於今日,父母有命,媒妁有言,事既公矣,而心之私猶未白,故已成而終不敢謂成,既合而又不敢合者,蓋欲操守名節之無愧君子也。此雖系自揆,而實成天之所成。君與妾既成天之所成,而天若轉不相成,則天生君與妾,不既虛乎?斷不然也。但天心微妙,不易淺窺,君子但安俟之。天若監明,兩心自表白也。即使終不表白,到底如斯,君與妾夫婦為名,朋友為實,而朝花夕月,樂此終身,亦未必非於干佳話也。」鐵中玉聽了,喜動眉宇,道:「夫人至論,茅塞頓開,使我鐵中玉自今以後,但修入事,以俟天命,不敢復生疑慮矣。」二人說話投機,先說過公子許多惡意,皆是引君入幕:後說過學士無限毒情,轉是激將成功。正是:

水尚書雖與鐵都院成了婚姻之約,卻因鐵公子前番說話不明,叫他歸詢自知,今見女兒又說恐禮不然,恰恰合著,正要問明,因直說道:「我兒你道此婿是誰?就是鐵都堂的長公子鐵中玉也。」冰心小姐道:「若是別人,還要女兒苦辭;若說是鐵公子,便不消孩兒苦辭,自然不可。就是女兒以為可,鐵公子必以為不可。何也?於婚姻之禮有礙也。雖空費了爹爹一番盛心,卻兔了孩兒一番逆命之罪。」水尚書聽了著驚道:「這鐵公子既未以琴心相逗,你又不涉多露行藏,力何於婚姻之禮有礙?」冰心小姐道:「爹爹不知,有個緣故。」遂將過公子要娶他,叔叔要攛掇嫁他,並假報喜,搶劫到縣堂,虧鐵公子撞見救了回來,及鐵公子被他謀害幾死,孩兒不忍,悄悄移回養好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孩兒聞男女授受不親,豈有相見草草如此,彼此互相救援又如此,此乃義俠之舉,感恩知已則有之,若再議婚姻,恐不可如是之苟且也,豈非有礙?」水尚書聽了,更加歡喜,道:「原來有許多委曲,怪道鐵公子前日說話模模糊糊!我兒你隨機應變,避害全身,真女子中所少,愈令人可愛。這鐵公子見義敢為,全無沾滯,要算個奇男子,愈令人可敬。由此看來,這鐵公子非你也無人配得他來,你非鐵公子也無人配得你過,真是天生美對!況那些患難小嫌,正是男女大節,揆之婚姻大禮,不獨無礙,實且有先,我兒不消多慮,聽我為之,斷然不差。」正是:

水尚書正有此意,因與冰心小姐商量道:「我蒙聖恩欽召,此番進京,不知何時方得回家。你一個及笄的孤女,留在家中殊為不便,莫若隨我進京,朝夕寂寞,也可消遣。」冰心小姐道:「孩兒也是如此想,若只管丟在家中,要生孩兒何用?去是願隨爹爹去,只有一事,要先稟明爹爹。」水尚書道:「你有何事?不妨明說。」冰心小姐道:「若到京中,倘有人議鐵公子親事,孩兒卻萬萬不能從命!」水尚書聽了笑道:「我兒這等多慮,旦到京中看機緣再作區處。但家中托誰照管?」冰心小姐道:「叔叔總其大綱,其餘詳細,令水用夫妻掌管可也。」水尚書一一聽了,因將家業托與水運並水用夫妻,竟領了冰心小姐,一同進京而去。正是:

鐵都院看了,暗喜道:「真是天生一對!得此淑女,可謂家門有幸,」亦於名教有光矣。只是迎娶回來,若不合巹,又要動人議論。莫若竟去就親,閨閣內事,合巹不合巹,便無人知覺矣。」因寫書將此意回覆水尚書。水尚書見說來就親,免得女兒要嫁出,愈加歡喜。

不月余,水尚書已到京師,原有住宅居住,見過朝廷,各官俱來拜望。鐵都院自拜過,就叫鐵中玉來拜。鐵中玉見水尚書是個知己,又有水小姐一脈,也就忙來拜過,但稱晚生,卻不認門婿。水尚書見鐵中玉此時已是翰林,與我女兒真是男才女貌,可稱佳婦佳兒。但他父親前次已曾行過定禮,難道他不知道?為何拜我的名帖竟不寫門婿?窺他的意思,實與女兒的意思一般,明日做親的時節,只怕還要費周旋。又想道:「我與鐵都堂父母之命已定了,怕他不從!且從容些時,自然妥貼。」

水尚書因想道:「這大夬侯是個酒色之徒,為搶人家女子,幽閉了三年,今不思改悔,又欲胡為。就是請旨來求親,我已受過人聘,怕是不怕他,只是又要多一番唇舌,又要結一個冤家。莫若與鐵親家說明此意,早早結了親,便省得與他爭論了。」又想道:「此事與鐵親家說到容易,只怕與女兒說到有些為難。」因走到冰心小姐房中,對他說道:「我兒,這鐵公子姻事,不是為父苦來逼你,只因早做一日親,即免一日是非。」冰心小姐道:「不做親事,有甚麼是非?」水尚書就將堂吏之言說了一遍,道:「你若不與鐵翰林早早的結了親,只管分青紅皂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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