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回 一言有觸不俟駕而行

性無假借誰遷就,心有權衡獨往來。

可嘆世難容直道,又生無妄作奇災。

只道諛言人所喜,誰知轉變做羞恥。

若非天賦老面皮,痛削如何當得起。

原來鮑知縣料想差人請鐵公子不來,因自騎了一匹馬,又隨帶了一匹馬,飛跑將來。到了面前,忙跳下來,對著鐵公子深深打恭道:「我鮑梓風塵下吏,有眼無珠,一時昏憒,不識賢豪,多取罪戾,今方省悟,台兄乃不欺屋漏之君子,不勝愧悔,故敢特請到縣,以謝前愆,並申後感。」鐵公子聽見縣尊說話侃侃烈烈,不似前面拖泥帶水,便轉了一念,並答禮道:「我學生決不謊言,數日前尚欲多求於老先生,因受一知己之教,教以反己功夫,故不敢復造公堂。不謂老先生勢利中人,怎忽作此英雄本色語?真不可解!莫非假此逢迎,別有深謀以相加么?」縣尊道:「一之為甚,豈可再乎?莫說老長兄赦過高誼,我學生感銘不盡;就是水小姐良言勸勉,也不敢忘。」鐵公子吃驚道:「老先生為何一時就通靈起來?大奇,大奇!」縣尊道:「既蒙原諒,敢求到敝衙,尚有一言求教。」

又走不上里余,只見前面一陣人飛一般趕將來。趕到面前,看見那婦人跟著一個少年同走,便一齊叫道:「快來!好了,拿著了!」眾人聽見,遂一齊將三人圍住,一面就叫人飛報李太公,鐵公子道:「你們不必羅唣,我是方才路上撞見,正同了送來。」眾人亂嚷道:「不知你是送來,還是拐去,且到鎮上去講!」大家圍繞著,又行不上半里,只見又是一陣人,許多火把照得雪亮,那是李太公聞知自趕來了。看見鐵公子人物俊秀,年紀又後生,他的妾又跟著他走,氣得渾身都是戰的,也不問個明白,照著鐵公子胸腹就是一拳頭,口裡亂罵道:「是那裡來的肉眼賊,怎拐騙我的愛妾?我拚著老性命與你拼了罷!」鐵公子忙用手托開,說道:「你這老人家也忒性急,也不問個青紅皂白,便這等胡為!你的妾是被別人拐去,是我看見,替你捉轉來的,怎不謝我,到轉唐突?」李太公氣做一團,亂嚷亂跳道:「是那個拐他?快還我一個人來!在那裡撞著?是那個看見?」因用手指著那婦人道:「這不是我的妾?」又用手指著小丹拿的包袱道:「這不是我家的東西?明明的人贓現獲,你這肏娘賊,還要賴到那裡去!」鐵公子看見李太公急得沒法,轉笑將起來道:「你不須著急,妾已在此,自然有個明白。」眾人對李太公道:「這等時候,黑天黑地,在半路上也說不出甚麼來,且回到鎮上,稟了鎮爺,用起刑具,便自然招出真情。」李太公只得依了。

鐵公子因復轉身來問那婦人道:「你可是東鎮上李太公的妾么?」那婦人道:「我正是李太公的妾。」鐵公子又問道:「你可叫做桃枝?」那婦人道:「我正叫做桃枝。」鐵公子道:「這等說起來,你是被拐出來的了。不必著驚,我是順路,就送你回去可好么?」那婦人道:「我既被人拐出來,若送回去,只道是有心逃走,那裡辨得清白?相公若有用處,便跟隨相公去罷。」鐵公子笑一笑道:「你既要跟隨,且到前邊去算計。」因叫小丹連包袱都替他拿了,要同走,那婦人沒奈何,也只得跟了來。

只因這一住,有分教:能碎白璧,而失身破斧;已逃天下,而疑竊皮冠。不知解到上司又作何狀,且聽下回分解。

鐵公子有了盤纏,遂叫小丹雇了一匹驢,竟望東鎮一路而來。不料出門遲了,又在縣中耽擱了半日,走不上三十餘里,天就晚了,到東鎮還有二三里,趕驢的死也不肯去了,鐵公子只得下了驢子步行。又上不得里許,剛轉過一帶林子,忽見一個後生男子,肩著一個包袱,領著一個少年婦人,身穿青布衣服,頭上搭著包頭,慌慌張張的跑來,忽撞著鐵公子,十分著驚,就要往林子里去走。鐵公子看見有些異怪,因大喝一聲道:「你拐帶了人家婦人,要往那裡走!」那婦人著這一驚,便呆了走不動,只立著叫饒命。那後生著了忙,便撇了婦人,丟下包袱,沒命的要跑去。鐵公子因趕上捉住,問道:「你是甚麼人?可實說了,我便放你。」那後生被捉慌了,因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相公饒命!我實說來。這女子是前面東鎮上李太公的妾,叫做桃枝,他嫌李太公老了,不願跟他,故央我領他出來,暫時躲避。」鐵公子道:「這等說來,你是個拐子了。」那後生道:「小的不是拐子,就是李太公的外孫兒。」鐵公子道:「叫甚名子?」那後生道:「小的叫做宣銀。」鐵公子又問道:「是真么?」宣銀道:「老爺饒命,怎敢說謊。」鐵公子想了想道:「既是真情,饒你去罷!」因放了手。宣銀爬起,早沒命的跑去了。

大家遂扯扯拉拉,一齊擁回鎮上來見鎮守。這鎮守是個差委的吏員巡檢,巴不得有事,聽見說是有人拐帶了李太公的人口,曉得李太公是鎮上的財主,未免動了欲心,看做一件大事,遂齊齊整整帶上紗帽,穿起圓領,叫軍乒排衙,坐起堂來。眾人擁到堂前,李太公先跪下稟道:「小老兒叫做李自取,有這個妾,叫做桃枝,今忽然門戶不閉,被人拐去。小老兒央人分頭去趕,幸得趕著了。」因用手指著鐵公子道:「卻是這個不知姓名的男子帶著逃走,人贓俱獲在此,求爺正法。」鎮守叫帶過那個拐子來,眾人將鐵公子擁到面前,叫他跪下。鐵公子笑一笑道:「他不跪我也罷了,怎叫我去跪他?」鎮守聽了滿心大怒,欲要發作,因看見鐵公子人物軒昂,不象個以下之人,只得問道:「你是個甚麼人?敢這等大模大樣?」鐵公子道:「這裡又不是吏部堂上,怎叫我報腳色?你莫怪我大模大樣,只可憐你自家出身小了。」鎮守聽了,一發激起怒來,因說道:「你就有些來歷,今已犯了拐帶人口之罪,只怕也逃不去了。」鐵公子道:「這婦人你怎見得是我拐帶?」鎮守道:「李家不見了妾,你卻帶著他走,不是你拐卻是誰拐?」鐵公子道:「與我同走,就是我拐,這等說起來,柳下惠竟是古今第一個拐子了。你這樣不明道理的人,不知是那個瞎子叫你在此做鎮守,可笑之甚!」鎮守被鐵公子幾句言語,越發急了,因說道:「你能言快語,想是個積年的拐子。你欺我官小,敢如此放肆,我明日只解你到上憲去,看你有本事再放肆么?」鐵公子道:「上司莫不是皇帝?」鎮守道:「是皇帝不是皇帝,你去見自知。」因又對李太公道:「你這老兒,老大年紀,還討少年女子作妾,自然惹出事來。」又將桃枝叫到面前一看,年紀雖則三十餘歲,卻是個擦指抹粉的材料,因問道:「你還是同人逃走,還是被人拐去?」桃枝低了頭不做聲,鎮守道:「我此時且不動刑,解到上司拶起來,怕你不說!」又吩咐李太公道:「將這起人犯,你可好好帶去看守,我明日替你出文書,親自解到上司去,你的冤屈自然伸理。」李太公推辭不得,只得將鐵公子都擁了到家。因見鐵公子將鎮守挺撞,不知是個甚人,不敢怠慢,因開了一間上房請他住,又擺出酒飯來,請他吃了,欲要將妾桃枝叫進去,又恐怕沒有對證,不成拐帶,只得也送到上房來同住。

正說著,忽縣裡兩個差人趕來,要請鐵相公到縣裡去。原來這鮑知縣自從改悔過來,知道鐵公子是個有義氣的男兒,要交結他,時刻差人在水家打聽他的消息。差人見他今日忽然出站,忙報與知縣,故知縣隨即差人來請。鐵公子見請,轉大笑起來,說道:「我又不是你歷城縣人,又不少你歷城縣的錢糧,你太爺只管來尋我做甚?莫非前日謀我不死,今日又來請去補帳?」差人卻沒的回答,卻只是不放。鐵公子被逼得性起,正要動粗,忽聽眾人喊道:「太爺自來了!」

鐵公子見縣尊舉止言辭,與前大不相同,便不推辭,竟同上馬並轡而行。到了縣中,才坐定,就問道:「老先生有何見諭,乞即賜教,學生還要長行。」縣尊道:「且請問老長兄,今日為何突然要行,有如此之急?」鐵公子道:「學生行期,本意尚欲稍緩一二日,以期眷懷。今忽有人進不入耳之言相加,有如勸駕,故立刻行矣。」縣尊道:「人為何人?言為何言?並乞教之。」鐵公子道:「人即水小姐之叔,言即水小姐婚姻之言。」縣尊道:「其人雖非,其言則是。老長兄為何不入耳?」鐵公子道:「不瞞老先生說,我學生與水小姐相遇,雖出於無心,而相見後,義肝烈膽,冷眼熱腸,實實彼此兩照,欲不相親,而如有所失,故略處男女之嫌,而以知己相接,此千古英雄豪傑之所為,難以告之世俗。今忽言及婚姻,則視我學生與水小姐為何如人也?毋亦以鑽穴相窺相待也。此言豈入耳哉!故我學生言未畢而即拂袖行矣。」縣尊道:「婚姻之言,亦有二說,台兄亦不可執一。」鐵公子道:「怎有二說?」縣尊道:「若以鑽偷相視,借婚姻而故作譏嘲,此作不可。倘真心念河洲君子之難得,憐窈窕淑女之不易逢,而欲彰關睢雅化,桃天盛風,則又何為不可,而避之如仇哉?即我學生今日屈台兄到縣者,久知黃金饋賂,不足動君子之心,聲色宴會,難以留豪傑之駕。亦以暖昧不欺,乃男女之大節,天然湊合,實古今之奇緣。在台兄處事,豪不沾滯,固君子之用心;在我學生旁觀,若不成全,亦斧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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