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回 冒嫌疑移下榻知恩報恩

話說過公子自從成奇算出妙計,便暗暗去叫人施為不題。卻說鐵公子既為差人送到長壽院作寓,井認做縣官一團好意,坦然不疑,但因見水小姐美貌異常,又聽說他妙用,便暗想道:「天下怎有這樣女子,父母為我求親,若求得這般一個,便是人倫之福了。」又想道:「有美如此,這過公子苦苦相求,卻也怪他不得。但只是人倫風化所關,豈可搶奪妄為。今日我無心救出他回去,使他不遭欺侮,也是一樁快心之事。」這夜雖然睡了,然「水小姐」三字,魂夢中也未嘗能忘。到次日天明,就叫小丹收拾行李,要動身。只見住僧獨修和尚忙出來迎庄道:「縣裡太爺既送鐵相公在此,定然還要請酒,或是用情,鐵相公為何忙忙就要去了?」鐵公子道:「我與縣尊原非相識,又不是來打秋豐,不過偶因不平,暫為一鳴耳。事過則已,於理既無情可用,於禮也不消請得,我為何不去?」獨修和尚道:「在鐵相公無所於求,去留並無不可,只是小僧稟明,其實不敢放行。」正說不了,只見縣尊已差人來下請帖,請午後吃酒,獨修和尚道:「如何?早是不曾放去。」鐵公子見縣尊來意殷勤,只得復住下,不多時,獨修和尚備早飯來用。

鐵公子這一覺,直睡到三更時分,方才醒來。翻過身來,睜眼看時,只見帳外尚有一對明燭點在台上,小丹猶坐在床下,見鐵公子醒了,因走起來問道:「相公,這一會身子好些么?」鐵公子道:「睡了這許久,腹中覺爽快些。你怎麼還不睡?」小丹道:「不獨小的未睡,連內里小姐並許多嬸嬸、姐姐們俱在大廳上,烹茶、煎湯、煮粥,伺候相公哩。」鐵公子聽了著驚道:「怎敢勞小姐如此鄭重?」正說不了,幾個僕婦、幾個丫鬟,或是茶,或是湯,或是粥,都一齊送來書房,與公子吃。鐵公子因是水瀉,不敢吃茶,人蔘湯又恐太補,只將龍眼湯吃了數口,眾丫鬟苦勸,又吃了半甌。吃完了因說道:「煩你們拜上小姐,說我鐵中玉虎口殘生,多蒙垂救,高誼已足千古。若飲食起居再勞如此殷勤,便使我坐卧不安矣,快請尊便。」一個丫鬟叫做冷秀,是冰心小姐貼身服侍的,因答道:「家小姐說,鐵相公的尊恙,皆是為救家小姐惹出來的,鐵相公一刻不安,家小姐心上一刻放不下。這兩日打聽得鐵相公病日加添,恐遭陷害,日夜愁得飲食俱廢。今幸接得鐵相公到此,料無意外之變。許多憂疑俱已釋然,這些茶湯供給小事,何足力勞。鐵相公但請寬心靜養,其餘不必介意。」鐵公子道:「我病,小姐不安,若是小姐太勞,我又何能甘寢?還請兩便為妙。」冷秀道:「既是鐵相公吩咐,家小姐自當從命。且候鐵公子安寢了,小姐便進去。」鐵公子道:「我就睡。」因叫小丹替他脫去衣服,放下帳子,側身而卧。只見錦茵綉褥,軟美香甜,不啻溫柔鄉里,十分暢意。正是:

白骨已成魂結草,黃花含得雀酬恩。

從來義俠奇男女,靜夜良心敢不捫。

去不多時,忽然領著小丹來見。冰心小姐因問道:「你家相公前日在縣時,甚是精神,為何忽然生起病來?」小丹道:「我相公平時最有氣力,自從在歷城太爺那裡吃酒醉了回家,便有些倦倦怠怠。前日本寺獨修和尚又請他吃了些素齋,便漸漸破腹,生起病來。昨日吃了太醫一劑葯,便瀉了一夜,走不得了。」冰心小姐又問道:「你相公雖然身於瀉倒了,心下可還明白?」小丹道:「相公心裡原是明白的,只是瀉軟了,口也怕開。」冰心小姐道:「你相公既心裡明白,也還可。你回去可悄悄稟知你相公,就說我說,縣尊留他不是好意,皆因前日你相公救了我回家,衝破了過公子的奸計,又挺觸了他許多言語,他欲要硬做對頭,又被你相公拿著那假傳聖旨的短處,一時爭勢不來,又見相公孤身異地,故假獻殷勤,要在飲食中暗暗害你相公性命。你相公若不省悟,再吃他一茶一飯,便性命難保矣。」小丹聽了,連忙點頭道:「小姐見得最是。若不是他們用的奸計,為何昨夜吃了葯,轉瀉的不住?想起來,連寺里和尚也不是好人,怪道方才還勸相公吃藥哩。我回去對相公說破了,等相公嚷罵他一場,使他不敢。」冰心小姐道:「這個使不得。和尚雖然不好,只怕還是奉知縣之命。你相公若嚷罵他,他去稟過知縣,知縣此時是騎虎之勢,必然又要別下毒手。你相公又在病中,身體軟弱,如何敵得他過?只好假做痴呆,說是病重,使和尚不防備。捱到晚間,我這裡備一乘小轎,悄悄的在寺門外等候。你可勉強扶你相公出來上了轎,一徑抬到我這裡來,我收拾了書房,請你相公靜養數日,包管身體自然強健。且待身體強健了,再與他們講話也不遲。」小丹道:「既承小姐有此美意,小的回去就扶相公上轎來罷。」說完就走。冰心小姐又喚他吩咐道:「還有一句要緊的言語與你說,你須記。」小丹道:「小姐又有甚話說?」冰心小姐道:「你相公是個禮義俠烈之人,莫要說我是個孤女之家,寧死避嫌疑不肯來,你相公若果然有此說,你可就說我說,英雄做事,只要自家血性上打得過,不必定做腐儒腔調。況微服過宋,聖人之處患難,未嘗無權。我在此等候,不可看做等閑。」小丹道:「小姐吩咐,小的都知道了。」因忙忙走了回去,到床前,候鐵公子睡醒呻吟時,又看看無人在面前,遂低低喚醒,將水小姐說縣尊不是好意之言,一一說與鐵公子知道。鐵公子聽完,不覺吃一驚,忽想道:「是了,我鐵中玉為何一時就懞懂至此!」心下勃然大怒,就要掙起來,到縣裡去說。小丹因又將冰心小姐恐別下毒手,已備轎子接他去養病之話,說了一遍。鐵公子聽了,又歡喜起來道:「水小姐慮事,怎如此周密!但他是個孤女,我又是少年男子,又有前日這番嫌疑,便死於奸人之手,也不便去住。」小丹聽了,因又將水小姐叫轉去吩咐之言,細細說了,喜的個鐵公子心花都開,因說道:「這水小姐也不似個女子,聽他說的話,竟是個大豪傑了,我就去也不妨。」

冰心小姐雖然進內安寢,然一心牽掛,到次日天才微明,就起來吩咐家人去請醫生,又吩咐僕婦伺候茶湯,又吩咐小丹,教他莫要說小姐在外照管。不多時,鐵公子醒了,欲要起來,身子還軟,穿了衣服,就在床上盥櫛了,略吃些粥,半眠半坐。又不多時,家人請了個醫生來看。醫生看過道:「脈息平和,原非內病,皆因飲食吃的不節,傷了脾胃兩家,以致泄瀉的。如今也不必多服藥餌,只須靜養數日,自然平復。第一要戒動氣,第二要戒煩勞,第三要戒言語,要緊,要緊!」因撮了兩貼葯,去了。冰心小姐見說病不打緊,便歡歡喜喜料理不題。

卻說長壽院的獨修和尚,聽見管門的說鐵相公去了,教他看守行李,忽吃驚道:「他去不打緊,但是過公子再三囑咐,教款留下他,粥飯中下些大黃、巴豆之類,將他瀉死,沒有形跡。這四五日已瀉到八九分,再一劑葯,包管斷根。再不防他一個病人會走,這也不可解。倘過公子來要人,卻怎生回他?」想了一夜,沒有計較。到次日絕早,只得報與過公子知道,過公子聽了大怒道:「那廝,你前日報我,說他已瀉倒在床,爬不起來,昨夜怎又忽然走得去?還是你走了風,奉承他是都堂的公子,教他逃去,將我家老爺不看在心上?」獨修和尚跌腳捶胸道:「太爺冤屈殺我,我們和尚家最勢利,怎麼現放著本鄉本土朝夕護法的老爺不奉承,卻又去奉承那別府縣不相識的公子?」過公子道:「這原是縣裡太爺的主意,我也不難為你,只帶你到縣裡去回話。」遂不由分說,從人將獨修帶著,親自來見縣尊,就說和尚放走鐵主。縣尊因叫獨修問道:「你怎麼放走鐵相公?」獨修道:「小和尚若要通信放他,何不未病之先?他日日出門吃酒,此時放了他,還可塞責;怎如今他瀉到九死一生之際,到放他去了惹禍?過老爺怪我,我實不知怎生逃走。」縣尊想一想道:「這也說得是。我且不加罪。但這鐵相公臨去,你可曉得些蹤跡么?」獨修道:「實實不知蹤跡。」縣尊又問道:「這幾日可有什朋友與他往來?」獨修道:「並無朋友往來。」縣尊道:「難道一人也無?」獨修道:「只有水府的管家時時來打聽,卻也不曾進去見得鐵相公。」縣尊對過公子笑了一笑,道:「這便是了。」過公子道:「老父母有何明見?」縣尊道:「這鐵生偶然過此,別無相識,惟與水家小姐有恩,這水家小姐又是個有心的奇女子,見我們留鐵生久住,今又生起病來,只怕我們的計謀都被他參透了,故時時差人打聽,忽然移去。賢契此時只消到令岳處一問,便有實信了。」過公子想起意來,也沉吟道:「老父母所見最明,若果如此,則這水小姐一發可恨矣,怎我再三禮求,只是不允;一個面生少年,便窩藏了去?」縣尊道:「賢契此時不消著急,且訪確了再商議。」遂放了和尚。

詞曰:

仇既難忘,恩須急報,招嫌只為如花貌。誰知白璧不生瑕,任他染殺難成皂。

至性無他,慧心有竅,孤行決不將人靠。漫言明燭大綱常,坐懷也是真名教。

捱到天晚,小丹看見一乘小轎已在寺門外歇著,又兩個家人與小丹打了照面,小丹遂走進去,悄悄與鐵公子說知。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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