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省鳳城俠憐鴛侶苦

那少年聽了,愈加驚訝道:「長兄乃高賢大俠,小弟在困頓中,神情昏憒,一時失敬,且請貴姓尊表,以志不躬。」鐵公子道:「小弟的賤名,仁兄且不必問,到是仁兄的尊字,與今日將欲何往,到要見教了,我自有說。」那少年道:「小弟韋佩,賤字柔敷,今不幸遭此強暴劫奪之禍,欲要尋個自盡,又奈寡母在堂;欲待隱忍了,又現當此聖明之朝,況在輦轂之下,豈容紈袴奸侯,強佔人家受聘妻女,以敗壞朝廷之綱常倫理、情實不甘。昨晚躊躇了一夜,因做了一張揭貼,今欲進京,拚這一條窮性命,到六部六科十三道各衙門去告他。雖知貴賤相懸,貧富不敵,然事到頭來,也說不得了。」因在袖中取出一張揭貼,遞與鐵公子道:「長兄一看便知小弟的冤苦了。」鐵公子接了揭貼,細細一看,方知他丈人也是一個秀才,叫做韓願。搶他妻子的,是大夬侯。因說道:「此揭帖做得盡情聳聽,然事關勛爵,必須進呈御覽,方有用處。若只遞在各衙門,他們官官相護,誰肯出頭作惡?吾兄自遞,未免空費氣力,終是無用。若付與小弟帶去,或別有妙用,也未可知。」韋佩聽了,忙深深一揖道:「得長兄垂憐,不啻枯木逢春。但長兄任勞,小弟安坐,恐無此理。莫若追隨長兄馬足入城,以便使令?」鐵公子道:「仁兄若同到城,未免招搖耳目,使人防嫌。兄請回,不出十日,當有佳音相報。」韋佩道:「長兄高情,真是天高地厚。但恐小弟命薄,徒費盛心。」說到傷心,不覺墮下淚來。鐵公子道:「仁兄青年男子,天下何事不可為,莫只管做些兒女態,令英雄短氣!」韋佩聽了,忙歡喜致謝道:「受教多矣!」鐵公子說罷,將揭帖籠入袖中,把手一拱,竟上馬,帶著小丹匆匆去了。韋佩立在道旁相送,心下又驚又疑,又喜又感,就象做了個春夢一般,不敢認真,又不敢猜假,恍恍惚惚,望到不見公子的馬,方才回去。[正是]:

原來這韋村到京,只有四五十里。鐵公子一路趕行,日才過午,就到了京城。心下正打算將這揭帖與父親商量,要他先動了疏奏明,然後奉旨拿人。不期到了私衙,門前靜悄悄,一個衙役也不見。心下暗著驚道:「這是為何?」慌忙下馬,到堂上,也不見有吏人守候,愈加著忙。急走入內宅,見內宅門是關的,忙叫幾聲,內里家人聽見,識得聲音,忙取鑰匙開了門,迎著叫道:「大相公,不好了!老爺前日上本,傷觸了朝廷,今已拿下獄去了,幾乎急殺。大相公來得好,快到內房去商量!」鐵公子聽了,大驚道:「老爺上的是什麼本,就至於下獄?」一頭問,一頭走,也等不得家人回答,早已走到內房。母親石夫人忽看見,忙扯著衫袖,大哭道:「我兒來得正好。你父親今日也說要做個忠臣,明日也說要做個忠臣,早也上一本,晚也上一本,今日卻弄出一場大禍來了,不知是死是生?」鐵公子先已著急,又見母親哭做一團,只得跪下,勉強安慰道:「母親不必著急,任是天大事情,也少不得有個商量。母親且說父親上的是什麼本?為什言語觸犯了朝廷?」石夫人方才扶起鐵公子,教他坐下,因細細說道:「數日前,你父親朝罷回家,半路上忽撞見兩個老夫妻,打得蓬頭赤腳,衣裳粉碎,攔著馬頭叫屈。你父親問他是什人,有何屈事,他說是個生員,叫做韓願。因他有個女兒,已經許字與人,尚未曾娶去,忽被大夬侯訪知有幾分顏色,劈頭教人來說,要討他做妾。這生員說,已經受聘,抵死不從,又挺觸了他幾句。那大夬侯就動了惡氣,使出官勢,叫了許多鷹犬,不由分說,竟打入他家,將女兒搶去。這韓願情急,追趕攔截,又被他打得狼狽不堪。你父親聽了,一時怒起,立刻就上了一疏,參劾這大夬侯,你父親若有細心,既要上本,就該將韓願夫妻拘禁,做個證據,教他無辭便好。你父親在忿怒中,竟不提防。及聖旨下來,著刑部審問,這賊侯奸惡異常,有財有氣,竟將韓願夫妻捉了去,並這女子藏得無影無蹤。到刑部審問時,沒了對頭,大夬侯轉辦一本,說你父親毀謗功臣,欺枉君上。刑部官又受他的囑託,也上本參論。聖上惱了,竟將你父親拿下獄去定罪。十三道同衙門官,欲待上疏辨救,若無原告,沒處下手。這事怎了?只怕將來有不測之禍。」

只因這一本上,有分教:打辭玉籠,頓開金鎖!鐵御史上了此本,不知上意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鐵公子聽完了,方定了心,喜說道:「母親請寬懷,孩兒只道父親論了宮闈秘密之事,便難分辨。韓願這件事,不過是民間搶奪,貴豪窩藏,嘗有的小事,有甚難處!」石夫人道:「我兒莫要輕看,事雖小,但沒處拿人,便犯了欺君之罪。」鐵公子道:「若是父親造捏假名,果屬烏有,故入人罪,便是欺君。若韓願系生員,並他妻女,明明有人搶劫,萬姓共見,台臣官居言路,目擊入告,正是盡職,怎麼叫做欺君?」石夫人道:「我兒說的都是太平話,難道你父親不會說?只是一時間沒處拿這兩個人,便塞往了嘴,做聲不得。」鐵公子道:「怎拿不著?就是盜賊姦細,改頭換面,逃走天涯海角,也要拿來。況這韓願三人,皆含屈負冤之人,啼啼哭哭,一步也遠去不得的,不過窩藏輦轂之下,捉他何難?況此三人,孩兒已知蹤跡,包管手到擒來,母親但請放心。」石夫人道:「這話果是真么?」鐵公子道:「母親面前,怎敢說謊!」石夫人方歡喜道:「若果有些消息,你吃了飯可快到獄中,通知你父親,免他愁煩。」一面就教僕夫收拾午飯,與鐵公子吃了,又替他換了青衣小帽,就要叫家人跟他到獄中去。鐵公子道:「且慢去。」遂走到書房中,寫了一道本,又叫母親取出御史的關防,又將韋佩的揭帖,包在一處袖了,方帶著家人,到刑部獄中來看父親。正是:

鐵公子上馬,望大路上走不到二三里,只見昨晚上見的那個青衣少年,在前面走一步,頓一步足,大哭一場道:「蒼天,蒼天!何令我受害至此!」鐵公子看明了,忙將韁繩一提,趕到前面,跳下馬來,將他肩頭一拍道:「韋兄不必過傷,這事易處,都在我小弟身上,管取玉人歸趙!」那少年猛然抬頭,看見鐵公子是個貴介行藏,卻又不認得,心下驚疑,說道:「長兄自是貴人,小弟貧賤,素不識荊,今又正在患難之中,怎知賤姓,過蒙寬慰?然寬慰自是長兄雲天高誼,但小弟冤苦已難伸訴,長兄縱有荊、豫俠腸,崑崙妙手,恐亦救拔小弟不得。」鐵公子道:「峰蠆小難,若不能為兄排解,則是古有豪傑,今無英雄矣,豈不令郭解笑人?」

河南道監察御史,現系獄罪臣鐵英謹奏,為孤忠莫辨,懇恩降敕自捕,以明心跡事:竊聞耳目下求,人主之盛德;當蕘上獻,臣子之盡心。故言官言事,尚許風聞,未有據實入陳,反加罪戾者也。臣前劾大夬侯沙利,白晝搶擄生員韓願已聘之女為妾,實名教所不容,禮法所必誅。奉旨敕刑部審問,意謂名教必止,禮法必申矣。不料奸侯如鬼如蜮,暗藏原告以瞞天,又不料刑臣不法不公,明縱犯人為惡,反坐臣縲紲。臣素絲自信,料難宛轉,微生赤膽如天,只得哀求聖主,伏望洪恩,憐臣樸直遭誣,乞降一敕,敕臣自捕。若朝奉敕而夕無人,則臣萬死不辭矣;若獲其人,則是非曲直不辨自明矣。倘蒙天恩憐准,須秘密其事,庶免奸侯又移巢穴。再敕不論禁地,則臣得以展布腹心。臨表不勝激切待命之至!外韋佩揭帖一張,開呈御覽,以明實據。

鐵公子吃著茶,因問道:「你方才猜我是京里出來看韋相公的,這韋相公卻是何入?又有何事人來看他?」老婆子道:「相公,你不知道,我這地方原不叫做韋村,只因昔年出過一個韋尚書,他家人丁最盛,村中十停人家,到有六七停姓韋,故此叫做韋村。不期興衰不一,過了數年,這韋姓一旦敗落,不但人家窮了,連人丁也少了。就有幾家,不是種田,就是挑糞,從沒人讀書之子。不料近日風水又轉了,忽生出一個韋相公來,才十六七歲,就考中了一個秀才。京中又遇了一個同學秀才的人家,愛他年紀小,有才學,又許了一個親事,只因他家一貧徹骨,到今三四年,尚不曾娶得,數日前,忽有一個富豪大官府,看見他妻子生得美貌,定要娶他。他父母不肯,那官府惱了,因倚著官勢用強,教許多入將女子抬了回去。前日有人來報知韋相公,韋相公慌了,急急進京去訪問。不期訪了一日,不但他妻子沒蹤影,連他丈人、丈母也沒個影兒,欲要告狀,又沒有指實見證;況他對頭,又是個大官府,如何理論得他過,今日氣苦不過,走回來對他母親大哭了一場,竟去長溪里投水。他母親急了,四下央人去趕,連我家老官兒也央去了。故此相公方才來,我只道是他的好朋友,知他著惱,來看他。」

死君自是忠臣志,憂父方成孝子心。

任是人情百般厚,算來還是五倫深。

詩曰:

偌大河山偌大天,萬千年又萬千年。

前人過去後人續,幾個男兒是聖賢!

又曰:

寢寐相求反側思,有情誰不愛娥眉?

但須不作鑽窺想,便是人間好唱隨。

任事不亟憑大膽,臨機全靠有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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