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回 造化弄人 平心脫套

不知唐長老師徒此去又何所遇,且聽下回分解。

乾坤雖阻絕,不礙一心行。

團團如一輪月鏡,剖作虛離;彎彎似兩座虹橋,合為太極。非金打就,光艷艷儼然一道金箍;豈竹編成,細鱗鱗宛似千層竹網。不密不稀,圍轉來疏而不漏;又寬又窄,鑽入去綽乎能容。當頭罩下,受悶氣不啻蒸籠;失足其中,被拘攣渾如鐵桶。非千仞高牆,孰敢踰而出走;僅一層薄壁,誰能鑿而偷光?雖木不囊頭,只覺上天無路;縱縲非械足,也如畫地為牢。千古牢籠,不離此道;終身輪轉,未有他途。

此時,造化小兒已不在峰尖,竟到山前一塊大石上坐著。小行者看見,走到面前笑道:「你真是個小兒,這樣東西也要我孫老爺費力。」造化小兒道:「我見你會說嘴,只道你有些名望,故將這名圈兒與你受用。誰知你原是個石猴兒,內無親黨之譽,外無鄉曲之稱,故暗暗無聞做了個遊方和尚,這名圈兒如何有你的分?原是我差了。」小行者道:「小哥你哪裡曉得?名者實之賓也!我老孫有其實,所以無其名。這些閑話都不要說,既已賭輸,快去請我老師父出來西行就是了。」造化小兒道:「去是與你去,只是你這小猴兒既不為名,必然是個利徒。我有一個利圈兒,你敢再進去耍耍么?」小行者道:「一個與百個同,怎麼不敢進去?」造化小兒聽見小行者不推辭,便取出利圈兒,照小行者當頭摜來。小行者任他套來,毫不介意,等他套來卻從從容容跳將出來,無掛無礙。造化小兒見了笑道:「卻看你這小猴子不出,竟造到名利兩空了。也罷,也罷!有心結識你,一發試你一試。」便將酒、色、財、氣四個圈兒一齊摜出。那小行者看見,不慌不忙,來一個跳一個,來兩個跳一雙,就象蛟龍出穴,鸞鳳離巢,一霎時,三、四個圈兒都被他跳出跳入,弄做個傳舍。跳完了,哈哈的大笑道:「小兒,小兒!我聞你一生造化高,今日撞見我老孫,只怕要造化低了哩!」造化小兒並不答應,又取出貪、嗔、痴、愛四個圈兒,一連摜將來。小行者跳到得意之時,便道:「來得好,來得好!也是我跳一場。」側著身軀,歪著肩膀,東頭跳到西頭,西頭又跳到東頭,又象玉女穿梭一般。造化小兒看見,暗暗喝彩道:「好個石猴兒!果然天地不虛生,人心著不得假。我想這猴子雖酒、色、財、氣無侵,貪、嗔、痴、愛不染,你看他跳來跳去十分快活,定是個好勝之人,只消一個好勝圈兒,必然圈住。」忙忙的取出個好勝圈兒來,對小行者說道:「只這一個圈兒,你若是再能跳出,便真要算你是個好漢了,只得放你師父西行。」小行者笑道:「許多既已領過教,何在這一個?請速速套來,莫要誤了我老師父的程途。」話還未曾說完,造化小兒已將圈兒拋來,套在小行者身上。小行者正說得興興頭頭,不期這個圈兒到了身上,便覺有些手慌腳忙,不象前邊從容自然,怎見得那圈兒利害?但見:

上雖無蓋,而銅顱客莫敢出頭;下雖無底,而鐵足漢不能伸腳。緊則緊,絕不露拘攣之跡;松則松,宛然如縛束之神。有時圍頂,湊成兩道金箍;忽爾攔腰,又緊一條玉帶。百般布擺,東到東,西到西,布擺不開,千計逋逃,左則左,右則右,逋逃莫脫。不知與我何親,同行同止,如恩愛之難分;又不知與我何仇,相傍相隨,似冤家之不離。縱然套人非我之願,雖天巧設之陷阱;試思好勝是誰之心,實人自投之網羅。

小行者看見李老君跌了一跤,自知理短,連忙賠罪道:「老官兒莫怪,是我被人暗算,一時上來急了,衝撞了你老人家。」李老君道:「你這賊猴頭!一生要討人便宜,怎今日也被人暗算?你且說被哪個暗算弄成這等一個模樣。」小行者道:「不要說起,說起也羞人。我因保師父唐長老西天求解,路過陰陽二氣山。陰山太冷,陽山太熱,我師父走不過去,故我用手段將他陰陽鑿通,便冷熱均平。陰、陽二妖惱了,就暗設陷坑將師父與豬一成捉去。我去尋他取討,他斗我不過,又將師父與一戒送在造化山造化小兒處藏了;我尋到造化山,那小兒甚是憊懶,不與我廝殺,只將這個圈子與我打賭鬥,叫我跳出他的圈兒,就送我師父西行。初時,是兩個名、利圈兒,我已跳出;次後,又是酒、色、財、氣四個圈兒,我也跳出;後又是貪、嗔、痴、愛四個圈兒,我又跳出;臨後,他急了,遂將他娘的這個圈圈子套在我老孫頭上,叫我跳進跳出,跳得滿身似水,他只不肯放我。我沒法奈何,只得硬著頭皮往上亂撞,指望撞得出頭,脫離他的孽海;不期做和尚的命苦,又撞到你老官兒的褲襠里來。也是一緣一會,千萬顯個神通,教我出這圈子來,足感高情。」李老君笑道:「你這個賊頑皮,天不怕地不怕,今日一般也弄倒了!那造化小兒乃天地間第一個最精細最刁鑽之人,你卻尋上門去惹他,自討此苦吃。」小行者道:「哪個去尋他?只因師父被他陷害了,不得不尋他。別的事不要你多管,只要你替我將這個圈兒除去就好了。」李老君道:「別的事都還容易,要去這個圈兒卻是不能。」小行者聽了吃驚道:「前面許多圈兒都被我輕輕跳出,這個圈兒就是難些,畢竟也有個脫法,怎說不能?」李老君道:「若論你這賊猴子,自家弄聰明,逞本事,就叫你糊糊塗塗在這個圈子裡坐一世才好。只怕誤了你師父的求解善緣,與你說明白了吧。造化小兒哪有什麼圈兒套你,都是你自家的圈兒自套自。」小行者道:「這圈兒分明是他套在我身上,怎反說是我自套自?」李老君道:「圈兒雖是他的,被套的卻不是他。他把名、利圈套你,你不是名利之人,自然套你不住;他把酒、色、財、氣圈兒套你,你無酒、色、財、氣之累,自然輕輕跳出了;他把貪、嗔、痴、愛圈兒套你,你無貪、嗔、痴、愛之心,所以一跳即出。如今這個圈兒我仔細看來,卻是個好勝圈兒。你這潑猴子,拿著條鐵棒,上不知有天,下不知有地,自道是個人物,一味好勝。今套入這個好勝圈兒,真是如膠似漆,莫說你會跳,就跳通了三十三天,也不能跳出。不是你自套,卻是哪個套你?」小行者聽了,嚇得啞口無言。李老君道:「你也不必著驚,好勝不過一念耳。」小行者聽了大悟,嘆道:「我只道好勝人方能勝於人,今未必勝於人,轉受此好勝之累。罷罷罷!如今世道,只好獃著臉皮讓人一分過日子吧。」便把鐵棒變小了,放在耳中,就要別了老君,下到造化山去。老君道:「你下去做什麼?」小行者道:「有什麼做?不過見造化小兒下個禮,求他除去圈兒,放我師父出來。」老君道:「你既轉了好勝之念,又何必求他?你今再跳跳著。」小行者真箇又跳一跳,早已跳出圈兒之外,喜得他抓耳揉腮,滿心快活道:「原來無邊解脫,只在一念,那些威風氣力都用不著的。多謝老官兒指教!今日且別過,改日再造府奉謝吧。」老君笑道:「謝倒不消,只是你碰得我那卵包還有些疼,須替我呵兩口才好。」小行者道:「問倒不難,恐怕呵腫了,弄成個大氣包,夾著難走路;莫若回去坐在丹房裡自家揉揉吧。」李老君笑著帶領兩個童兒去了。正是:

詩曰:

慢道天操人事權,人心誰肯便安然,

卑田乞食還謀祿,鬼籙登名尚望仙,

不到烏江誇蓋世,未思黃犬肆熏天;

雖然都是貪嗔妄,又道心堅石也穿。

小行者正在山中乒乒乓乓打得燥皮,忽聽見有人叫孫小猴兒,大怒道:「誰人敢大膽無禮叫我孫老爺的名字?」收住鐵棒四下觀看,卻不見有人。正然疑惑,忽又聽得當頂上又叫一聲:「孫小猴兒快來!」急抬頭看時,只見影影的有個人坐在萬丈高的尖峰上叫喚,心中暗想道:「這定是造化小兒賣弄手段,裝這賊腔要驚嚇我哩!我若立在地下仰面與他說話,不象模樣,就是跳在空中站在雲上也不為奇。」卻將金箍鐵棒扯,扯得與他尖峰一般長,壁直立的豎在山前,將身一縱,直縱到鐵棒梢頭,與他對面坐下。再看時,果然是個小兒,論年紀只有十三、五歲,便問道:「你這小哥想就是造化小兒了。你小小年紀,只該請個先生在學堂里去讀書,怎敢結連陰、陽二妖逞凶恃惡,將我唐師父與豬師弟陷害,藏在洞中!我孫老爺尋將來問罪,就該大開洞門,請我進去,負荊請罪,怎又閉門不納,叫我在這空山裡敲石覓火,打草驚蛇。你怕打崩了這座山,卻又弄虛頭,坐在這峰尖上叫名叫姓的犯上。總是娃子家的見識,我也不計較你,只要你知機識竅,快快送出師父來,讓我們西行,我還叫師父替你念卷長壽經,保佑你快長快大。」造化小兒聽了嘻嘻笑道:「小猴兒不要油嘴!莫說你才從石頭裡鑽出來,嘴邊的土腥氣尚還未退,就是你老猴子如今成了佛,也還算不得我孫子的孫子哩!」小行者忍不住大笑道:「天下人說大話也沒有似你的,我且問你有多少年紀了?」造化小兒道:「若問我的年紀,那與天同生與地同長久遠無稽的話,說來你也不信,只就眼面前人所共知者:我在周文王列國時曾撞見孔夫子,與他論日遠近,被我三言兩語難倒了,到如今也有二、三千年了,你這小猴子還不知在哪世里做畜生哩!」小行者道:「你小兒家信口荒唐,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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