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回 走漏出無心 收回因有主

小行者聽了,暗暗不勝讚羨道:「好和尚!方做得佛家弟子。」因上前叫一聲道:「師父不須嗟嘆,我三人來也!」唐長老道:「來了固好,只是怎生救我?」豬一戒道:「不打緊,待我移開筆就是了。」唐長老道:「徒弟呀,莫要太看容易了,這文筆想來有些難移。」豬一戒道:

一個要報壓身捆綁之仇,恨不一棒將頭顱打成稀屎爛;一個要正盜馬逃脫之罪,只願一槍將胸脯穿個透心明。一個怪異端壞教,打點安放玉籠擒彩鳳;一個辨真心拜佛,只思頓開金鎖走蛟龍。去的心忙,棒似飛雷留不住;捉的性急,槍如驟雨撥難開。槍到處焰焰輝輝,疑有文光飛萬丈;棒來時沉沉重重,果然佛力廣無邊。昨日狹路相逢,既難輕放;今朝騰雲起上,豈肯容情。不見輸贏,正是棋逢對手;難分強弱,果然將遇良才。

畢竟不知唐長老西行還有災難否,且聽下回分解。

二人鬥了半日,不分勝負。文明天王暗算道:「這潑猴棒法精純,難以取勝,莫若還是壓他為妙。」把手中槍虛晃一晃,撤轉身連發幾個金錢鉋,哄得小行者用棒去隔鉋。他卻把槍仍縮成一枝文筆,望空中擲去,要照小行者當頭壓來。小行者原有心防他,一眼見文筆拋起,也不等他落下來,便先撥開金鉋,一個筋斗早跳在半空之上,及文筆落下時他已走了。文明天王看見,仍接住文筆大笑道:「好個賊猴子,任你走罷!我且拿住那三個,看你走到哪裡去?」將那烏騅馬一拎,如風一般從後趕來。豬一戒與沙彌雖然保護唐長老前行,卻記掛著小行者,不住回頭觀看,尚走不遠。忽見文明天王一騎馬趕來。那一戒、沙彌昨日被金鉋打怕,綁縛難挨,先慌了手腳,也顧不得師父,竟自駕雲走了。文明天王趕上唐長老,一手抓住提過馬來,等後面兵將趕到,方摔下馬來道:「綁了!」又分付牽了龍馬,然後回山。到了殿上,就叫押過唐長老來跪下,問道:「我昨日因一時醉了,未曾審問定罪,怎敢擅自脫逃?我且問你,是哪裡妖僧,叫甚名字?那走了的三個又是何人?實實供招,免我動刑。」唐長老道:「貧僧法名大顛,道號半偈,乃南瞻部洲大唐國潮州人氏。奉大唐天子欽差,往西天雷音寺見我佛如來,拜求真解。昨日路過寶山,並無干犯,不知大王有何罪責苦苦見擒?」文明天王道:「你不為良民,而為妖僧,一罪也;逞弄幻術,詐騙飲食,二罪也;既被捉來,自應聽審領罪,怎擅自逃走?三罪也!怎說並無干犯?你且說那三個是你甚人?」唐長老道:

「一個叫做孫履真,是我大徒弟;一個叫做豬一戒,是我二徒弟;一個叫做沙致和,是我三徒弟。」文明天王道:「他三個既是你徒弟,為何不顧你竟自走了?」唐長老道:「此不過暫避大王之鋒耳,豈有不顧之理?況他三人頗能變化,或者此時原變化了暗暗在此保護,也未可知。」文明天王道:「什麼變化?不過是些邪術。我且問你,昨夜捆綁甚牢,卻用什麼妖術得以脫去?」唐長老道:「我那大徒弟乃石中天產,心上家傳,有七十二般神通,要解昨夜那樣捆綁繩索,只消用吹灰之力。此乃佛法無邊,怎說妖僧幻術?」文明天王笑道:「他既有這等本事,為何昨日被我一枝筆兒幾乎壓死?今日見我文筆影兒又走得無影無蹤!」唐長老道:「道足驅魔,魔亦有時而障道;魔雖害道,道終有力以除魔。大王雖得意於前,未必不失意於後。」文明天王道:「好硬嘴和尚,身已被擒,早晚受戮,還爭口舌之利,此佛法所以亂天下也。我文明正教也不與你鬥口。我昨日只道你四個和尚身心安靜,故但將你束縛在此,誰知你還是一群野馬,被你弄虛頭走了。我如今也不用繩索捆綁,只用這枝文筆放在你頭上,你師徒若有本事再逃了去,我便信你佛法無邊;若是逃不去,那時領死,再有何辭?」分付鬆綁。眾兵將得令,遂將唐長老扯起來,將繩索解去。唐長老身體既松,便不復跪,竟扭轉身盤膝而坐。文明天王恐怕他弄手腳,忙將文筆直豎在他頂上。唐長老雖是和尚,幼年間卻讀過幾本儒書,今又參觀經典,故頂著那枝文筆尚不十分覺重,轉動得以自如。石、黑二將軍看見,忙稟文明天王道:「那和尚頂著文筆不見十分吃力,恐怕他又要弄虛頭!大王,還須捆綁起來。」文明天王道:「捆綁昨既無用,今復何為?若要過慮,莫若加上一個金錠。」因走下殿來,將文筆拿起,先把自己頭上金錠取下來,放在唐長老頭頂當中,再用文筆壓在金錠之上,就象砌寶塔的一般,唐長老一時便覺轉動繁難。文明天王看了方鼓掌大笑道:「似這等處置,便是活佛亦不能逃矣!」遂發放了眾兵將,自家走入內殿不題。

非其所有終烏有,雖說虛無安得無。

「他雖拿不動,倘或去拜求一個有名的文人來拿,卻將如何?」文明天王道:「文人越有名,越是假的,怎拿得動?」宮娥道:「以天下之大,難道就無一個真正文人?」文明天王道:

魁星看了又看,點頭再四,知是一枝名筆,便滿心歡喜。他且不拿,先在殿中東邊跳到西邊,西邊又跳到東邊,直舞得文光從斗中射出,然後趁勢用右手將文筆一把輕輕抓起,忽見文筆下面又有一個金錠,他就順便用左手取起,在殿中跳舞個不住。

頭不冠,亂堆著幾撮赤毛;腳不履,直露出兩條精腿。藍面藍身,似從靛缸內染過;黑筋黑骨,如在鐵窯里燒成。走將來只是跳,全沒些斯文體面;見了人不作揖,何曾有詩禮規模?兩隻空手忽上忽下,好似打拳;一張破斗踢來踢去,宛如賣米。今僥倖列之天上,假名號威威風風自矜曰星;倘失意降到人間,看皮相醜醜陋陋只好算鬼。

尖如錐,硬如鐵,柔健齊圓不可說,入手似能言,落紙如有舌。不獨中書盡臣節,小而博得一時名,大而成就千秋業。點處泠泠彩色飛,揮時艷艷霞光掣。一字千鈞不可移,方知大聖春秋絕。

詩曰:

自存佛性入空門,不向虛無掛一痕,

萬劫皮毛惟認我,大千世界已忘言。

久知未造詩書孽,何得牽纏文字冤?

任爾鐵鋒摩頂踵,此中到底不留根。

卻說小行者偷牽了龍馬,到後洞山岡邊扶唐長老騎上,加上一鞭跳出山岡,又撮了行李到山岡外,叫豬一戒挑著,然後與沙彌縱身跳出,趕上唐長老,護持而行。才走不上一里多路,後面文明天王因尋不著四個和尚,早點了兵將,跨上烏騅,鑼鼓喧天,燈火耀目,飛風一般趕將來。小行者叫豬一戒、沙彌保護著師父前行,自家卻踅回身來,用鐵棒擋住道:「潑妖精,趕人不可趕上。我們昨日讓你贏一陣燥燥皮,今日可知趣,悄悄迴避,你也算是十分體面夠了!怎又不知死活來趕我們做甚?」文明天王趕得氣喘吁吁,大罵道:「我把你這個壓不死的賊猴頭!既被我拿住捆綁,就是我的囚犯;怎敢弄邪術割斷繩索,盜馬逃走?真死有餘辜!快快自縛請罪,還有可原。若恃蠻不伏,我只一筆壓倒,叫你粉骨碎身。」小行者道:「我昨日是試試你的手段,讓你壓一遭遊戲遊戲,怎就認真?你看今日再能壓我么?」隨舉金箍棒劈頭打來。文明天王以文筆槍急架相還,這一場賭鬥與昨日大不相同:

「這等說起來,這枝文筆,除了大王再無人拿了?」文明天王道:「若要拿此筆,除非天上星辰;若在人間去求,除了我,就走遍萬國九洲也不能夠。」宮娥道:「既是這等,大王高枕無憂,請安寢了罷。」文明天王說了一會,依舊安然睡去。

「狠殺不過是管筆,師父怎見得難移?」唐長老道:「若果是董狐之筆,定不加在我大顛頭上;今既無過加我,定是管害人之筆。你想,那害人之筆豈容輕移?」豬一戒道:「雖如此說,畢竟也有個公道,終不成單憑他一人拿起放倒!」因摸到唐長老頭上,摸著了那枝筆,見長不過數寸,圓不過一指,便不放在心上,就隨手要拿他起來。誰想摸著便小,及要拿起他來,就是生根一般,莫想動一動。方大驚道:「這真箇作怪了!」小行者道:「獃子,快放了手再商量,不要生扭得師父不自在。」豬一戒因放了手道:「這筆若在地下,便一釘耙打得粉碎!就不打碎,拿把小鋸子,鋸也鋸斷他了;就不鋸斷,點把火燒也燒光了。如今豎在個師父頭上,打又打不得,鋸又鋸不得,燒又燒不得,真教人沒法奈何他。」唐長老聽了愈加煩惱道:「我平生痛掃語言文字,今日卻將一枝文筆頂在頭上,莫說壓死,羞也要羞死了。」沙彌道:「師父莫急,待我也來摸一摸,看這枝筆還是在頭皮內,還是在頭皮外?若在頭皮內,就難處了。倘在頭皮外,只消大家一齊動手將師父推倒,那枝筆便自然一跌開交了。」便用手在唐長老頭皮上一摸,卻未曾摸著文筆,先摸著一個金錠,因吃驚道:「這又是什麼東西?」唐長老道:「那文筆初上頭時,因我幼參經典,略可支持;大王見了,恐怕壓我不倒,又加上這錠金子,故一發轉動不得了。」沙彌道:「這大王真惡!既以文筆壓人,又以財壓人,一個不識字的窮和尚,如何當得起?師父一定是死了,再無別計較,只好細訪他與誰人是至親密友相好,去討一封書來,求他筆下超生救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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