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七回 充苦力鄉人得奇遇 發狂怒老父責頑兒

理之述完了這件事,我從頭仔細一想,這李壯布置的實在周密很毒。因問道:「他這種的秘密布置,外頭人哪裡知得這麼詳細呢?」何理之道:「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何況我們帳房的李先生,就是李壯的胞叔,他們叔侄之間,等定過案之後,自然說起,所以我們知的格外詳細。」

說話之間,已到了吃飯時候,理之散去。我在廣東部署了幾天,便到香港去辦事,也耽擱了十多天。一天,走到上環大街,看見一家洋貨店新開張,十分熱鬧。路上行人,都嘖嘖稱羨,都說不料這個古井叫他淘著。我雖然懂得廣東話,卻不懂他們那市井的隱語,這「淘古井」是甚麼,聽了十分納悶。後來問了旁人,才知道凡娶著不甚正路的婦人,如妓女、寡婦之類做老婆,卻帶著銀錢來的,叫做「淘古井」。知道這件事裡面,一定有甚麼新聞,再三打聽,卻又被我查著了。

原來花縣地方,有一個鄉下人,姓惲,名叫阿來,年紀二十多歲,一向在家耕田度日,和他老子兩個,都是當佃戶的。有一天,被他老子罵了兩句,這惲來便賭氣逃了出來,來到香港,當苦力度日(這「苦力」兩個字,本來是一句外國話Coolie,是扛抬搬運等小工之通稱。廣東人依著外國音,這麼叫叫,日子久了,便成了一個名詞,也忘了他是一句外國話了)。

惲來當了兩個月苦力之後,一天,公司船到了,他便走到碼頭上去等著,代人搬運行李,好賺幾文工錢。到了碼頭,看見一個鹹水妹(看官先要明白了「鹹水妹」這句名詞,是指的甚麼人。香港初開埠的時候,外國人漸漸來的多了,要尋個妓女也沒有。為甚麼呢?因為他們生的相貌和我們兩樣,那時大家都未曾看慣,看見他那種生得金黃頭髮,藍眼睛珠子,沒有一個不害怕的,那些婦女誰敢近他;只有香港海面那些搖舢舨的女子,他們渡外國人上下輪船,先看慣了,言語也慢慢的通了,外國人和他們兜搭起來,他們自後就以此為業了。香港是一個海島,海水是鹹的,他們都在海面做生意,所以叫他做「鹹水妹」。以後便成了接洋人的妓女之通稱。這個「妹」字是廣東俗話,女子未曾出嫁之稱,又可作婢女解。現在有許多人,凡是廣東妓女,都叫他做「鹹水妹」,那就差得遠了)。這鹹水妹從公司輪下來,跨上舢舨,搖到岸邊,恰好碰見惲來,便把兩個大皮包交給他。問他這裡哪一家客棧最好,你和我扛了送去,我跟著你走。惲來答應了,把一個大的扛在肩膀上,一個稍為小點的提在手裡,領著那鹹水妹走。走到了一處十字路口,路上車馬交馳,一輛馬車,在惲來身後飛馳而來,幾乎馬頭碰到身上;惲來急忙一閃,那邊又來了一輛,又閃到路旁。回頭一看,不見了那鹹水妹,獃獃的站著等了一會,還不見到。他心中暗想:這裡面不知是甚麼東西。他是從外國回來的,除了這兩個皮包,別無行李,倘然失了,便是一無所有的了,只怕性命也要誤出來。這便怎麼處呢。想了半天,還不見來,他便把兩個皮包送到大館裡去(旅香港粵人,稱巡捕房為大館)。一徑走到寫字間,要報明存放,等失主來領。誰知那鹹水妹已經先在那裡報失了,形色十分張皇;一見了惲來,登時歡喜的說不出來,一迭連聲說:「你真是好人!」巡捕頭問惲來來做甚麼。那鹹水妹表明他不見了物主,送來存放待領的話。巡捕頭道:「那麼你就仍舊叫他給你拿了去罷。」

於是兩個出了大館,尋到了客棧,揀定了房間。鹹水妹問道:「你這送一送,要多少工錢?有定例的么?」惲來道:「沒有甚麼定例。碼頭上送到這裡,約莫是兩毫子左右──粵人呼小銀元為毫子;此刻多走一次大館,隨你多給我幾文罷。」鹹水妹給他三個毫子。他拿了,說一聲「承惠」(承惠二字是廣東話,義自明)便要走。鹹水妹笑道:「你回來。這兩個皮包,是我性命交關的東西,我走失了,你不拿了我的去,還送到大館待領,我豈有僅給你三個毫子之理,你也太老實了。」說罷,在一個小皮夾里,取出五個金元來給他。惲來歡喜的了不得,暗想我自從到香港以來,只聽見人說金仔(粵人呼金元為金仔),卻還沒有見過。總想積起錢來,買他一個頑頑,不料今日一得五個。因說道:「這個我拿回去不便當。我住的地方人雜得很,恐怕失了,你有心給我,請你代我存著罷。」鹹水妹道:「也好。你住在哪裡?」惲來道:「我住在苦力館(小工總會也,粵言)。每天兩毫子租錢,已經欠了三天租了。」鹹水妹又在衣袋裡,隨意抓了十來個毫子給他。惲來道:「已經承惠了五個金仔,這個不要了。」鹹水妹道:「你只管拿了去。你明天不要到別處去了,到我這裡來,和我買點東西罷。」惲來答應著去了。

次日,他果然一早就來了。鹹水妹見他光著一雙腳,拿出兩元洋錢,叫他自己去買了鞋襪穿了。方問他滙豐在哪裡,你領我去。他便同著鹹水妹出來。在路上,鹹水妹又拿些金元,向錢鋪里兌換了墨銀。一路到了滙豐,只見那鹹水妹取出一張紙,交到柜上,說了兩句話,便帶了他一同出來,回到客棧。因對他說道:「我住在客棧里,不甚便當。你沒有事,到外面去找找房子去,找著了,我就要搬了。」又給他幾元銀道:「你自己去買一套乾淨點衣服,身上穿的太要不得了。」惲來答應著,便出去找房子。他當了兩個多月苦力,香港的地方也走熟了,哪裡冷靜,哪裡熱鬧,哪裡是鋪戶多,哪裡是人家多,一一都知道的了。出來買了衣服,便去尋找房子,繞了幾個圈子,隨便到小飯店裡吃了午飯。又走了一趟,看了有三四處,到三點鐘時候,便回到客棧。劈面遇見鹹水妹,從棧里出來。惲來道:「房子找了三四處,請你同去看看那一處合式。」鹹水妹道:「我此刻要到滙豐去,沒有工夫。」說著,在衣袋裡取出房門鑰匙,交給他道:「你開了門,在房裡等著罷。」說罷,去了。惲來開門進房,趁著此時沒有人,便把衣褲換了。桌上放著一面屏鏡,自己彎下腰來一照,暗想:我不料遇了這個好人,天下哪裡有這便宜事!此刻我身上的東西,都是他的了。不過代他扛送了一回東西,便賺了這許多錢。想著,又鎖了房門,把兩件破衣褲拿到露台上去洗了,晾了,方才下來。恰好鹹水妹回來了,手裡提著一個小皮包,兩個人扛著一個保險鐵櫃送了來。惲來連忙開了門,把鐵櫃安放妥當。送來的人去了。鹹水妹開了鐵櫃,把小皮包放進去,又開了那兩個大皮包,取了好些一包一包的東西,也放了進去;又開了一個洋式拜匣,檢了一檢,取了一個鑽石戒指帶上,方才鎖起來。

惲來便問去看房子不去,又把買衣服剩下的錢繳還。鹹水妹笑道:「你帶在身邊用罷。我也性急得很,要搬出去,我們就去看看罷。」於是一同出來,去看定了一處,是三層樓上,一間樓面,講定了租錢,便交代惲來去叫一個木匠來,指定地方,叫他隔作兩間,前間大些,後間小些,都要裝上洋鎖;價錢大點都不要緊,明天一天之內,定要完工的。木匠聽說價錢大也不要緊,能多賺兩文,自然沒有不肯的了。講定之後,二人仍回到客棧里。

惲來看見沒事,便要回去。鹹水妹道:「你去把鋪蓋拿了來,叫棧里開一個房,住一夜罷。從此你就跟著我幫忙,我每月給還你工錢,不比做苦力輕鬆么。」惲來暗想我是甚麼運氣,碰了這麼個好人。因說道:「我本來沒有鋪蓋,一向都是和人家借用的。」鹹水妹道:「那麼你就不要去了。」一會,茶房開了飯來,鹹水妹叫多開一客。一會添了來,鹹水妹叫惲來同吃。惲來道:「那不行,你吃完了我再吃。」鹹水妹道:「我這甚麼要緊。我請你來幫忙,就和請個夥計一般,並不當你是個下人。」惲來只得坐下同吃,卻只覺著坐立不安。

吃過了晚飯,已是上火時候。鹹水妹想了一想,便叫惲來領到洋貨鋪里去,揀了一張美國紅氈,便問惲來這個好不好。惲來莫名其妙,只答應好。鹹水妹便出了十八元銀,買了兩張。又揀了一床龍鬚席,問惲來好不好。惲來也只答應是好的。鹹水妹也買了。又買了一對洋式枕頭,方才回棧。對惲來道:「你叫茶房另外開一個房,你拿這個去用罷。你跑了一天,辛苦了,早點去睡。」惲來大驚道:「這幾件東西,我看著買了二十多元銀,怎麼拿來給我!我沒有這種福氣!只怕用了一夜,還不止折短一年的命呢!」鹹水妹笑道:「我給了你,便是你的福氣,不要緊的,你拿去用罷。」惲來推託再三,無奈只得受了。叫茶房另外開一間房,把東西放好;恐怕自己身上臟,把東西都蓋髒了,走上露台自來水管地方,洗了個澡,方才回房安睡。一夜睡的龍鬚席,蓋的金山氈,只喜得個心癢難撓,算是享盡了平生未有之福。

酣然一覺,便到天亮。鹹水妹又叫他同去買鐵床桌椅,及一切動用家私,一切都送到那邊房子里去。又叫惲來去監督著木匠趕緊做,「我飯後就要搬來的。」惲來答應去了。到了午飯時候,便回棧吃飯。吃過飯,便算清房飯錢,叫人來搬東西。惲來道:「只要叫一個人來,我幫著便抬去了,只有這鐵箱子重些。」鹹水妹道:「我請你幫忙,不過是買東西等輕便的事;這些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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