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回 蕭麻子貪財傳死信 溫如玉設祭哭情人

西域人遐,悵名香之莫購;瓊田路渺,哀仙草之難尋。卿如有知,或現芳魂於白晝,或傳幽夢於燈前,暢敘卿生前未盡之餘情,指示玉異苟延之一路,此固玉之所厚望於卿,想亦卿之所欲言於玉者矣。尚饗!

幸虧有下場帶的一百多兩銀子,除用度外,還存有五六十兩,苟延日月,真是踽踽涼涼,反不如張華夫妻、父子完聚。把一個知疼知癢的金鐘兒,也死了;一個好朋友苗禿子,也成了讎隙,幾兩房價,斷了根苗;弄的孤身孑影,進退無依。正是:郎為花娘甘共死,友因無鈔弗包含。

賢卿因父母凌虐而死,而死卿者,本由於苗賊。苗賊架言致卿於死,而究其所以死卿者,實由於如玉也。痛哉,痛哉!王國士不交銀於昔日,卿猶嬉笑於今夕。如玉不應試於月前,而逆奴亦無由盜竊於場後。反覆相因,終始敗露,雖曰天命,豈非人為?是卿名登鬼錄,定銜怨於九泉;玉身寄人間;將何以度無聊之歲月耶?夫飛英守襯,尚傳美於千秋;關盼絕食,猶流芳於奕世。似卿之捐軀赴義,節烈更何如!玉非木石,又安忍不清竭桃花之紙,淚盡子規之血也哉!痛哉,痛哉!卿不遇玉於富足之時,是卿薄命;玉得交卿於貧寒之際,即玉寡緣。卿今為玉而死,玉尚偷生;玉今為卿而來,而卿安在耶?嗚呼!

「如玉聽了,嚇的痴呆了半晌,忙問道:「老哥到要說明。」

可將我下場帶回的銀子,賞他老婆五兩,你就說與他,今日領上家口去罷。他房裡所有的箱籠、物件,都著他拿去。」張華心惱他夫婦,將銀子取出袖起,向王氏說了。那老婆那裡肯去?

小的問他是個什麼人,他們說事關重大,說不得。」如玉嘆道:「我也心上明白,不過將來像尤魁那樣完局罷了。還有一件,我要與你相商。這韓思敬家兒女,我心上到可憐他,只是他老婆我心上實放不過。閑常聽見他說話,我便添多少恨惱。我意思要打發他們出去,又怕人議論我太刻保留在面前,反與我添多少病!」張華道:「大爺不說到此,小的也不敢說。像這樣忘恩負義的人,久已就該趕出去。若論他兩口子的心,只怕害的大爺不至於死。不過大爺存心厚道,究竟人家還說大爺恩怨不明,那裡還有什麼刻薄的議論?」如玉道:「你見的甚是。

不多時,見衙役叫思敬的兒子和他女兒。張華說入去。又聽得王氏大哭。須臾聽得腳步亂響,兩個娃子,一齊喊叫。如玉看時,見好幾個差人,硬拉出去,張華跟在後面,心上甚是不忍。

蕭麻子本意,原不過將金鐘兒負氣銜怨、服毒暴亡的事,說的可憐些,感動如玉,好藉買墳地安葬話插入,鬼弄他幾十兩銀子,一則完鄭三的信義,二則自己於中也可以取他幾兩使用,到不意料如玉多情到這步田地。忙上前幫著張華叫喊。只見他兩手冰冷,閉目不言,口中止存微氣。正在著忙時,又被張華說了兩句道:「我家主人若有好歹,也不愁你不償命!」蕭麻子聽了這兩句話,見如玉死生只在須臾,他雖然有膽量,也心裡要打一個稿兒。走又不好意思,沒奈何,拉過一把椅子來,坐下靜候。待了好半日,方聽得如玉喉內喘息有聲,少刻中吐了許多的白痰。張華才將心放在肚內。蕭麻子道:「好了,我這老命才算是保住了。」說罷,搖著頭,冷笑著出去。

如玉到二十天後,方在房內院外行動,竟和害了一場大病的般,無日不夢見金鐘兒言新敘舊。只因他心上過於痛惜,每見了蜂游蝶舞,花落雲行,無不觸目傷心。差張華去試馬坡打聽金鐘兒停放在何處,幾時埋葬他。過了幾日張華回來說道:「金鐘兒是八月十四日晚上死的,十七日就打發出去,在試馬坡村西,一個姓苗的墳旁埋著。小的也沒到鄭三家去,問他本村裡人,都說鄭三同蕭麻子於近日買了良人家一個閨女,叫小鳳接客。小的還到金鐘兒墳前看了看。」如玉道:「你就叫個金姐,也低不了你。」說著,淚流滿面,吩咐張華,買辦祭物,並香燭紙馬之類,自己又哀哀切切的,做了一篇祭文。教張華家女人謹守門戶,雇車子同張華到試馬坡來。他是來往慣了的人,又值深秋時候,一路上見那夕陽古道,衰柳長堤,以及村坊酒市,往返行人,都是凄涼景況。

張華同車夫攙扶了好一會,他才蘇醒過來,又復放聲大哭。早驚動了那些壟頭陌畔受苦的農人,都來看視。你我相傳,頃刻就積聚了好些。如玉哭的力盡神疲,方才令張華取出了祭品,就在地下擺設起來。自己滿斟了一杯酒,打一恭,澆奠畢,將祭文從懷內取出,自己悲悲切切,朗念道:維嘉靖某年月日,溫如玉謹以香燭酒醴之物,臻祭於賢卿金姐之塋前,曰:嗚呼痛哉!玉碎荊山,珠沉泗水。曾日月之幾何,而賢卿已成九泉下人矣!卿以傾國姿容,寄跡樂戶,每逢客至,未嘗不驚羞欲避,愧憤交集,非無情於人也,恨無一有情人,付託終身耳。辛酉歲,玉失志朱門,路經卿閭,緣蕭姓牽引,得近芝蘭。歡聚十有四月。復承卿青目,不鄙玉為陋劣,共訂死生之盟。又慮玉白鏹易盡,恐致紅葉無媒,爰授良法,節減繁費,以月計之數,省二十餘金,用情至此,感激曷極!奈卿母志在鯨吞,誶詬之聲,時刻刺耳。卿則多方安慰,戒玉忍辱,以俟機緣。後王國士齎房價銀至,而卿父母貪狠益迫矣。卿懼伊等鴞獍存心,遂動以石易銀之見。既叨明示,兼惠私房,完璧歸家,皆卿錦腸綉腹所賜也。無何試期甚邇,政令寄託匪人,蕭牆變起,笑談積悃,因被盜故,竟星馳州堂,而涓滴之水,又為外賊竊其所竊。月前二十五日,蕭姓過訪,始知賢卿服粉夭亡。王聞信即欲掛樹沉河,一謝知己,苦為張華夫婦防範,莫遂所思。柔腸之斷,寧僅百結已耶?嗚呼痛哉!

蕭麻子道:「你要教我說明么?也罷了。」遂將苗禿子如何翻舌根,玉磬兒如何挑唆。他彼時如何開解,他父母如何搜揀,金鐘兒如何痛罵苗禿,他父母如何毒打,溫如玉忍不住渾身肉跳起來。後說到吃了官粉,如玉往起一站,撾住蕭麻子肩臂,大聲道:「他死了么?」蕭麻子道:「你坐下,我和你說。」

如玉讀罷祭文,坐在地下大哭。只哭的目腫喉啞,還不肯住手。試馬坡是個小地方兒,如玉與金鐘兒交好,並此番抵盜了東西,激的金鐘兒身死,十個人到有九個都是知道的。今見如玉悲痛到這步田地,沒一個不點頭嗟嘆;且說是金鐘兒為這樣個有情有義的嫖客死了,也還處有眼力。還有那些心軟的人,也在一旁陪著長一行、短一行的流淚。

且說溫如玉著張華打聽得韓思敬挨了二十個嘴巴,一夾棍,供出真情,押到房後坑中起贓,心上甚喜。後又聽得止起出二十兩,余銀俱無下落,心下又慌亂起來。次早,又打聽得夾了韓思敬一夾棍,早飯後,州里送來二十兩銀子。又見將韓思敬老婆拿去,留下他幾個孩子,哭叫不已,如玉又動了憐憫之心。午間見韓思敬老婆大披著頭髮、滿面青腫,兩隻手皮肉皆飛,淋漓血水,跑入來,跪在地下,只是痛哭。如玉長嘆了一聲,向王氏道:「我與你們主僕一場,有何仇恨?只有你們負我處。但我如今,一貧如洗。這四五百銀子,就是我養生度命之源,虧你們心上過得去。只但願上天可憐,有了罷。」此時張華家女人,也在書房門外探聽。如玉就著他扶王氏入去。

跑到如玉面前,跪下哭哭啼啼,自悔自罵,數說了半日,弄的如玉也沒法。次日張華回稟了如玉,到宅門上說明來意。那州官於這等事,樂得送情,立刻差了四個衙役,押著王氏同他兒女起身。本日雇了一輛車兒,到他一個表弟家去。他表弟見他有幾個箱籠,估料著必有些東西在內,欣然留下。沒有一個多月,將點衣服都弄在手內,又從新將他母子都趕出去了。

如玉在大路上等候車子,猛見那婆子趕來。說道:「好大爺哩,就是俺女兒死了,他那間房還在,就去坐坐。或者他的陰魂還在,見見大爺,也是他拼著死命,為大爺一常何況他的肉尚未冷,怎麼這樣不認親起來?」如玉要走,又被他拉住一隻袍袖,死也不放。如玉道:「我刻下現有官司,早晚還要聽審。再來,到你家裡去罷。」鄭婆子道:「吔喲!好大爺,我還有許多的衷腸話,又有俺女兒與大爺留下的遺言,要細細說哩。」正在沒擺布處,張華同車子俱來,見鄭婆子拉住如玉咶唣不已,走上前去,將婆子的手捉定,往開一分。如玉得脫,急忙坐上車,向車夫道:「快跑,快跑!」車夫揚起鞭子來,將馬打了幾下,如風捲殘雲的去了。那婆子卻待要趕,又被張華捉著兩隻手,丟不開。於是更變了面孔,說道:「張華,你敢放他去么?他將我家財物抵盜一空,我女兒被他謊騙自盡,你今放他去了,我就和你要人!」張華聽了大怒,就將他的兩手用力向婆子懷中一推,說道:「去你媽的罷!」推的那婆子跌了個仰面腳。隨即扒起,向張華一頭撞來。張華提起胳膊,在那婆子脖項上就是一拳,又將那婆子打的面朝下扒倒。那婆子一邊往起扒,一邊大罵張華的祖父。張華氣起來,趕上去,踢了四五腳,將婆子踢的和蛋一般,在地下亂滾。張華四下一看,見正西遠遠的有兩個人來,連忙拽起衣襟,向大路上飛跑去了。那婆子起來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