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四回 過生辰受盡龜婆氣 交借銀立見小人情

金鐘兒道:「今日是溫大爺的壽日,他自到這姓鄭的家,前前後後也花費八九百兩銀子。就是這幾個月,手頭索些,也未嘗欠下一百五十。若將借他的八十兩銀子本本利利詳算起來,只怕除了嫖錢,還得倒找他幾兩。我雖然是個亡八恙子娼婦養的,也還頗有些人性、人心,並不是驢馬豬狗,恩怨不分,以錢為命的人。就是這幾件衣服,也是姑老們替我做的,又不是你替我做的。我愛穿就穿,不愛穿就燒了,誰也管不得我。若害眼氣,也學我把渾身的骨頭和肉,都捨出來,教人家夜夜揉擦,總弄不上綢子、緞子,粗布衣服也騙兩件,吃這些淡醋怎麼?

嘆賞了一會,掀過個板凳來,坐在窗檯階下,通不許人在台階上走。少刻,聽的他女兒說話,他只當是事完了。再一細聽,口中嚼念的都是吃虧話,沒一句兒討便宜。又聽得抽送之聲,比三四個人洗衣服還響。鄭婆子不由的心上驚懼起來,說道:「這孩子的性命只怕就在此刻,這姓溫的小廝好狠利害。」須臾波平浪靜,鄭婆子才知道饒了他女兒,連忙預備凈面水去了。

且說溫如玉在鄭三家嫖的頭昏眼花,辨不出晝明夜暗,止知道埋頭上情。金鐘兒教與他的法兒,雖然支撐了幾個月,少花了幾兩銀子;無如樂戶人家,比老鼠還奸,早已識破他們的調度。鄭三還念如玉在他家花過幾個大錢,怎當鄭婆子剔尖拔毛,一尺一寸,都要打算在如玉身上。這些時,見如玉用錢有斟酌,蕭麻子三兩、五兩到叨點實惠;自己貼上個女兒,夜夜陪睡;又要日日支應飲食;每夜連五錢銀都合不來,心上甚是不平。又見金鐘兒一味與如玉打熱,不和他一心一意的弄錢,這婆子那裡放得過去?起先不過在房裡院外,吐些掂斤播兩的話說,譏刺幾句,使如玉知道;後來見如玉裝聾推啞,是個心裡有了主見,就知是他女兒指教的,便日日罵起金鐘兒來。不是嫌起的遲,就是嫌睡的早;走一步,也有個不是在內;連飲食都消減了。金鐘兒心愛如玉,只要與他省幾個錢,任憑他媽大罵小罵,總付之不見不聞。如玉又氣不過,到要按一夜一兩找還他。金鐘兒又不肯。昔日苗禿子嫖錢,通是如玉全與;再不然,墊一半。自從金鐘兒教唆後,苗禿子來來往往好幾回,如玉一兩不幫,借也不應。苗禿雖然不如意,知如玉錢亦無多,心上到也罷了。只是這玉磬兒深惱如玉待他涼薄,又恨金鐘兒那一番痛罵,怨深切骨,因此上每逢苗禿子來,就批評他無才無能,連個憨小廝也牢籠不祝自己在嫖賭場中養大的人,還要掏生本兒當嫖客,難道那蕭麻子長著三頭六臂不成?怎麼他就會用憨小廝的錢兒?日日用這些半調唆、半關切的話咶唣。

胡六去了,轉刻又入來相請。又聽得苗禿子說道:「溫大爺起來了沒有?蕭大哥等候了半天了。」如玉只得出去。蕭麻子一見,笑的眼連縫兒都沒有,大遠的就灣著腰,搶到跟前下拜,也不怕碰破了頭皮。苗禿子也跪在蕭麻子肩下,幫著行禮。

次日鄭三家殺雞宰鴨,先與如玉收拾了一桌茶食;又整備著極好的早飯。苗禿子知會了蕭麻子,在廳內坐著,等候如玉起來補送壽禮。等到巳牌時分,白不見動靜,各有些餓的慌;又不肯先吃些東西,都是打掃著空肚子,要吃鄭三家的茶食和早飯,做補祝的陪客。鄭婆子於昨日已問明趕車的後生,說送來五六百兩銀子,在自己女兒房裡收著。這是一百年再走不去的財帛;不過用耽擱幾月功夫,不愁不到自己手內。今日恨不得將溫如玉放在水晶茶碗里,一口吞在腹中。若是平素,這時候不起來,這婆子不知大喝小叫到怎麼個田地。堪堪的到午牌時分,還不見開門。蕭、苗二人,等的不耐煩起來,不住的到門前、院中走來走去的咳嗽;又故意高聲說笑。鄭婆子忍不住到他女兒窗外聽了聽,像個唧唧喁喁的說話;瞅著院內無人,悄悄的用指甲將窗紙掐破一塊,往裡一覷,見兩人俱光著身子,如玉把他女兒按倒在一張椅子上狠干;又見他女兒發散釵橫,軟癱在椅子上,弄成個有氣無力的死人一般,連忙退回去,心裡說道:「原來這溫如玉有這般本事,怪不得小淫婦兒和他一心。」又想到自己身上;幼年時也曾瞞著鄭三偷過五六個人,從沒教人家弄得失魂喪魄,到這樣快活時候,真是空活了一世。

到了午間,打雜的走入金鐘兒房內,問道:「菜放到廳上了,可用請蕭大爺不用?」金鐘兒道:「平白的又放到廳上怎麼?還照素日一樣打發就是了。」如玉道:「你真是費心多事,我不說么,如今是甚麼光景?還過生日?你既然預備下,苗老三他們想來也知道,還是在一處坐為是。」金鐘兒道:「我不。

「又向如玉:「你就稱稱分兩罷。」說罷,將戥子取過來。如玉見他過於小心,隨即稱兌了幾封,都是白銀子,每一封不過短五六分,也就算是生意人中的大賢了。兌完銀子,便立刻要抽借約。如玉道:「你的借約,還在家中,等我回家時揀還。

苗禿子也就有些氣惱在心,想了些時,想出個最妙的道路:每逢鄭婆子與金鐘兒攔嘴,或譏刺如玉,他便搶在頭前,虛說虛笑,替如玉哭窮。這卻有個大作用在內。譬如一人欠債,一人要錢,從中有個人替那欠債的哭窮,十分中就有七八分安頓的下來。這樂戶人家,講到「銀錢」二字,比蒼蠅見血還甜,任憑他女兒接下瘋子、瞎子、毛賊、強盜,再甚至接了他同行亡八,只要有錢,通不以此為恥,只是見不得這一個「窮」字聽到耳朵里,真是錐心刺骨,勢不兩立的勾當。每逢苗禿子替如玉哭一遍窮,便更與如玉加一番口舌。如玉識破他的作用,彼此交情越發淡了。當日每飯必有酒肉、並好果品,不是蕭麻子相陪,就是苗禿子打趣;如今是各吃各飯;各人在各人嫖房內,同坐的時候甚少。如玉的茶飯,午間止有一樣肉,至多也不過四兩;早間通是豆腐、白菜之類;油鹽醬醋等物,也不肯多加些,反不如苗禿子和玉磬兒的飲食還局面些。金鐘兒知如玉不能過甘淡薄,常買些肉食點心,暗中貼補。也有割斤肥肉,拿去廚房中收拾,鄭婆子就罵起打雜的來,說他落的是瞎毛,必著他調和的沒一點滋味,半生不熟的方送上來。如玉雖說是行樂,究竟是受罪,不但從良的話不敢題,每日除大小便之外,連院中也不敢多走動,恐怕被鄭婆子咶唣。蕭麻子也不管誰厚誰薄,總是月兒錢,到要常使用三五兩。不與他,就有人來鬧是非。饒這般忍氣節用,這幾個月還用去六七十兩;又兼有張華、韓思敬兩家老小,沒的用度,便著如玉寫帖子,向王掌柜鋪中去齲取的那王掌柜不耐煩起來,又知如玉經年家在試馬坡嫖賭,大料這幾百銀子,也不過是一二年的行情,沒有什麼長壽數在他鋪子中存放,好幾次向張華說,著回稟如玉,將銀子收回。張華恐銀子到手,怕如玉浪費起來,作何過度?自己又不敢規諫。止存了個多支架一年是一年的見識,因此總不肯替他說。

「鄭婆子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將牙齒咬的怪響;拿起個瓦盆來在炕沿上一墩,立刻成了三半個,口裡說道:「反了!氣殺我,氣殺我!」金鐘兒也撾起兩個盤來往地下一摔,打了個粉碎,說道:「氣殺你!氣殺你我將來還有個出頭的日子。」打雜的胡六道:「費上錢,治辦上酒席,嚷鬧的教溫大爺聽見,一總是個不領情。」鄭婆子道:「誰教他領情哩?」金鐘兒道:「你一毛兒不拔,他為什麼領你的情?」胡六道:「罷喲,老奶奶老翻了,二姑娘又沒老翻了,休教有空聽見笑話。席面我自收拾妥當,二姑娘也不用再來,請回去罷。」娘兒兩個聽了,都不言語;四隻眼彼此瞅了一會。金鐘兒往前邊去了。

休言樂戶存心險,世態炎涼總一般。

這邊王夥計將搭聯打開,將銀子一封封搬出來擺在炕上,著如玉看成色,稱分兩;又要算盤,與如玉當面清算。如玉笑道:「我還有什麼不憑信你處么?何用清算?你說該多少就是了。」王夥計道:「大爺若不算算,晚生也不放心。」講說了半晌,才不算了。又一定著如玉稱稱分兩。金鐘兒道:「這銀子不但溫大爺,就是我也信的過,是絲毫不錯的。就是每封短上一頭半錢,難道還教添補不成?」王夥計拂然道:「你這婊姐就不是了,虧你還相與過幾千百個人,連我王老茂都不曉得。

不但一錢二錢,便是一兩二兩,我也從不短人家的,怎麼才說起添補的話來?」金鐘兒笑道:「是我過於老實,不會說話。

慌的那王夥計還禮不迭。彼此揖讓坐下。金鐘兒看那夥計,年約五十多歲,生的肥肥胖胖,穿著一件繭綢單道袍,內襯著細白布大衫,坐下敦敦篤篤,像個忠厚不少飯吃的人。那後生將皮搭聯往炕頭上一放,把腰直了一直,出了一口氣,站在門傍邊,眼上眼下的看金鐘兒。金鐘兒向那後生道:「客人且請到我這院內南房裡坐。」那後生走將出來,鄭三接住,問了原由,才知道是送銀子來,慌的連忙讓到南房裡坐。鄭婆子催著送茶。

老奶奶說:』你是當家人,你單管的是甚麼?』老爺子又不服這話。就一遞一句的拌起口來。老奶奶打了老爺子一個嘴巴,老爺子惱了。如今兩個都打哩。苗三爺和大姑娘都去了;二姑娘還不快去!」金鐘兒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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