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回 逢吝夫抽豐又失意 遇美妓罄囊兩相交

話說溫如玉自葬埋母親後,謝了幾天人,諸事完畢,逐日家到是清心寡欲。素日相好的朋友,知他一無所有,也不來勾引他。即或有幾個來閑坐的,見他愁眉恨眼,也就不好來了。

及至採訪著某家女兒,才色雙絕,他到願意,人家又不要他。

試問彩云何處散,且隨明月到青樓。

無如運氣倒的人,這不好的事體,層層皆來。他母親剛才亡過年余,他妻子洪氏又得了吐血的病;不上三兩個月,也病故了,連棺木都措辦艱難。到虧這苗禿子還有點打算,凡買過如玉產業的人,他便去說合,陸續也得夠百十餘兩,苗禿於中也使用了些,才將洪氏發送在祖塋。

如玉雖說是窮了,一則是舊家子弟,二則又在少年,還有許多大家小戶,要與他結親,孰意他不自揣時勢,還想要娶一個天字型大小的美人,將說親者概行謝絕,日日東查西問的尋訪。

到第四日,杜珊下帖請席。如玉又去。席間,杜珊細說本道一缺,出多入少;又值公私交困之際,不能破格相幫。臨別,著家人托出十二兩程儀。如玉大失所望,辭之至再。怎當得杜珊推讓不已。如玉此時,覺得不收恐得罪他,收下甚是羞氣;沒奈何,只得收領拜謝。原來這杜珊初任知縣時,性最豪俠,不以銀錢介意,因此本族以及親戚經年家來往不絕,食用為亦極奢侈。凡贈送人,必使其心喜回家。只幾年,就弄下一萬多虧空。藩司要揭參,幸得如玉父親保全。屢次寄字親友本家,告助虧空,無一個幫他一分一兩。他才知道銀錢去了,是最難回來的。自此後,任憑本族近支,以及至親契友,想要用他一文錢,吃他衙門中一口水,比登天還難。由知縣做至道台,雖二三斤肉,也要斟酌食用。前後行為,如出兩人。此番是深感如玉父親,方肯送這十二兩。在如玉看得菲薄不堪;在杜珊看得還是沒有的大幫助。除了溫如玉,第二人也不能叨此厚觀。

正說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廝托出一盤茶來。玉磐兒先送如玉,次送苗禿,自己取了一杯坐下。蕭麻子道:「你這小奴才,到我跟前就不送了。我也沒有別的法兒,我只用尋些發大來遲的好春藥,再吃上一二錢人蔘,「將你三嬸子按倒,那就是我出氣的時候了。」玉磐兒恰待回言,苗禿道:「玉姐,你不必和他較論,都交在我身上。他按倒你嬸子,我就摟住他姑娘。咱們是冤各有主,債各有頭。」蕭麻子笑罵道:「這奴小廝,真是狗期里拉出來的,說的都是狁舐(犭巴)兒話。」

一日到泰安,向他舊夥計等要長支欠銀,住了三四天,得了三兩多銀子,一千多錢,將一張三十兩欠約,讓那夥計抽去,算了一分不該。正還要尋別的欠銀夥計,聽得本州官吏接濟東道;問了問,說姓杜名珊,四川茂州人,做過陝西長安縣知縣。

他父親雖早逝,常聽得他母親黎氏說,有個長安縣知縣杜珊做他父親屬員,虧空下一萬多銀子。布政司定要揭參,他父親愛他才能,一力主持,暗囑同寅各官捐助,完結虧項;又保舉他後升了平陽府知府,臨行與他父親認了門生。今日聽得名姓、籍貫相合,就動了個打抽豐的念頭。急忙回家,與苗禿子相商。

苗禿道:「你有這些好門路兒,閑嘗從不和我說。既然尊大人在他身上有如此大恩,又是尊府門生,你如今到這步田地,開個口,至少也幫五百;就是一千兩,也不敢定。」如玉道:「我平時那裡想得起?若不是他昨日到泰安,做夢也夢不著他。

我今與你相商,趁他到咱們這地方,我那湊一分厚禮,與他送去;再拿個手本,向他門上人細說原委,或者有點想望也未可知。」苗禿道:「你這想算,都用的是下乘功夫。他衙門住紮在省城,離我們泰安不過兩天多路,何難親去走遭?你若在此地見他,他又是個客官,語言間就有許多可推脫處,總幫你也不多。依我主見,你竟等他公出回去後,寫自己一個名諱手本;再另外哀哀憐憐寫個懇恩照拂的手本,內中幫他完虧空、保舉話,一字不可露出,只寫先人某人,在陝西同寅,如今你窮困之至,求他推念先人奉上垂憐。至於湊辦厚禮的話,徒費錢而且壞事。世上那有個極貧的寒士,拿得出厚禮來?到只怕你年幼,記得太夫人話未必真切,冒冒失失的認起親來,反為不美。

如玉等吃到點燈後,方將杯盤收拾去。蕭麻子道:「我如今長話短說罷,我今日就是冰人月老。溫大爺著金姐陪伴,苗三爺著王姐陪伴。」苗禿子暖的笑了,將脖項往下一縮,又向蕭麻子將舌頭一伸,道:「我一個寒士,這纏頭之贈該出在那裡?」如玉道:「這都在我。」苗禿又道:「雖然如此,還不知人家要我不要。」說著,又看玉磐兒的神色。蕭麻子道:「不用你看,我這玉姐,真正是江海之大,不擇細流。你若到高興的時候,舍了小禿子,用起大禿子來,這玉姐就不敢要你了。

你每每禿長禿短,不與人留點地步,真是可怒!」蕭麻子大笑道:「你今晚正是用人才的時候,是我語言不看風色了。」我將來自有好話兒幫襯你。」說罷,彼此道了安置,如玉在東房,苗禿在西房,各做嫖客。蕭麻子回家去了。正是:窮途潦倒欲何投,攜友歸來休便休。

離省城走了幾十里,到一地方,名為試馬坡。相傳韓信做工齊王時,在這地方試過馬。剛走到堡前,也是天緣湊合,從裡面走出個人來,但見:頭戴四楞巾,卻像從錢眼中鑽出;身穿青絹氅,好似向煤窟內滾來。滿面憨疤,數不盡三環套日;一唇亂草,那怕他百手抽絲。逢錢即寫借帖,天下無不可用之錢;遇飯便充陪客,世上那有難吃之飯。任你極口唾罵,他只說是知己關切使然;隨人無端毆踢,反道是至交好勝乃爾。

如玉垂頭喪氣的出來,見苗禿子在儀門外,大張著嘴眺望。

兩人回到店中,一頭一個,倒在炕上睡覺。張華見此光景,也不敢問。如玉翻來覆去,那裡睡的著?到二鼓時候,苗禿問道:「你可睡著了沒有?」如玉道:「真令人氣死!還那裡睡的著?」苗禿道:「你明日再去稟謝稟見,求他一封書字,囑託泰安州官諸事照拂你。他若與了這封書字,常去說些分上,那裡弄不了幾個錢?一個本管的大上憲,又與巡撫朝夕相見,泰安州敢說不在你身上用情?」如玉道:「我就餓死,也再不見這沒良心慳吝匹夫!」苗禿道:「我還有一策,存心已久,只是不好說出。今見你如此奔波,徒苦無益,只得要直說了。

就是日前送那一分下程,都是少有的事。

苗禿子也道:「我們都有事,暇時我還要與你敘闊。」蕭麻子道:「溫大爺與我初會,我實不敢高扳。你與我是總角朋友,怎麼也是這樣外道我?我實對你說了罷,我家茅庵草舍,也不敢居停貴客。敝鄉從去年二月搬來一家樂戶,姓鄭,人都叫他鄭三。這個亡八最知好識歹。他有個侄女,叫玉磐兒;一個親生的女兒,叫金鐘兒。這玉磐兒不過是溫柔典雅,還是世界上有的人物;惟有這金鐘兒,才一十八歲,他的人才真是天上碧桃,月中丹桂,只怕仙女董雙成還要讓他幾分。若說起他的聰明來,神卜管路還須占算,他卻是未動先知。你這裡只用打個哈欠,他那裡就送過枕頭來了。我活了四十多歲,才見了這樣個伶俐俊俏、追魂奪命、愛殺人的一位小堂客。你陪公子隨喜隨喜去,也是春風一度。」如玉道:「承老兄盛情,只是弟孝眼未滿,不敢做非禮的事。」苗禿笑向如玉道:「你也不必太聖賢了。既然有他兩個令妹在這裡,我們就暫時坐坐何妨?」

看見了如玉,忙跑向前,笑問道:「今日又有什麼好話兒?」

如玉道:「言不得,真令人羞死氣死!」苗禿著慌道:「不好!

次日社珊回拜,將如玉的名諱手本壁回,還了個年通家世弟帖。如玉著張華跪止,杜珊定要拜會。在店中敘談了好半晌,方才別去。嚇的一店客人,都議論羨慕不已;慌的店主和小夥計,不住的問茶水。苗禿得意到極處,只是在光頭上亂撓。午後,又差人送來白米一斗,白面一斗,火腿、南酒、雞鴨等物。

四人正在說笑中間,覺得一陣異香吹入鼻孔中來。少刻,見屏風後又出來個婦人,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身穿紅青亮紗氅兒,內襯著魚白紗大衫;血牙色紗裙子,鑲著青紗邊兒;頭上挽著個盤蛇髮捲,中間貫著條白玉石簪兒;鬢邊插著一朵鮮紅大石榴花;周周正正極小的一雙腳,穿著寶藍菊壓海棠花鞋;長挑身材;瓜子粉白麵皮,臉上有幾個碎麻子兒;骨格兒甚是俊俏;眉稍眼底,大有風情。看來是個極聰明的人。入的門來,先將如玉和苗禿上下一看,於是笑嘻嘻的,先走到如玉面前,說道:「你老好!我不磕頭罷?」如玉連忙站起道:「請坐!

天下事貴於自立主見。自己著貧無措兌,雖神仙也沒法子。自己若有可裁處,就不肯低眉下眼向人家乞討。尊府的住宅,前庭後院,何止七八層?只用將房子出賣,還不愁一二千兩銀子到手?」如玉道:「我也曾想及於此。首則先人故居,不忍心割棄;次則也沒人買。」苗禿道:「講到一』買』字,不但長泰庄,便是泰安州,也沒人買。誰肯拿上錢,到那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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