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回 恨貧窮約客商密室 走江湖被騙哭公堂

如玉道:「城鄉間隔,不獲時刻聚首談心,未詳老哥年來,做何清高事?」尤魁道:「小弟近年竟成了個忙中極閑,閑中極忙之人,自己也形容不來。止有一個字,將人害死。」如玉道:「是甚麼字?」尤魁道:「窮。」如玉道:「我與老哥,真是同玻」尤魁大笑道:「這就不是你我知己話了。小弟盡一身膚髮,不能抵兄之一毛,同病二字,還不是這樣個用法。」如玉道:「小弟到不是隨口虛辭,自先君去世,家中尚有三萬餘金,年來胡混了一萬六七,此番因叛案,又是一萬餘兩,止有兩處生意,一朝盡廢,今僅存薄田十數頃。家中人口眾多,有出路而無人路,豈不是同病么?」尤魁道:「肉原生於骨,無骨而欲長肉,勢不能也,土地即長肉之骨。以地產十數頃之多,仍是排山倒海之勢,少為斡旋,何愁不成郭家金穴!若坐吃死守,恐亦不能生色。」如玉道:「小弟正是為此,請兄來施一良謀,為財用恆足之計。」尤魁道:「謀財必先要割痛,痛不割而欲生財,是無翼而思飛也。以小弟愚見,莫若學宋寇萊公澶淵之戰,庶可收一搏即反之功。」如玉道:「願老哥明以教我。」尤魁道:「小弟意見,乃孤注之說也。忝屬至好,理合直言。為今計莫若販賣貨物,然販賣必須資本盈餘。老長兄田地數頃,若盡數變賣,至佳者不過賣三四千斤,以三四千斤貿易,與市井人何殊?不但老兄不屑於經營,即鄉黨亦添笑議。

且說溫如玉自從費了萬金銀兩,出了泰安州監,果然安分守己,等閑連大門也不出。不但不做嫖賭的事,連嫖賭的話也絕口不題。只是本城去了這兩處生意,日用銀錢都得自己打算,就是與家下男女,分幾匹梭布穿用。離了現銀錢,便覺呼應不靈。他的舊夥計都與新財東做了生意,如玉取點物事,也還支應,未免口角間就有些推調的話傳來。即或與些貨物,率皆是平常東西,到還他時,一文也不能短少,反比別家價錢多要些。

因此如玉負氣。總寸絲尺縷,斤酒塊肉,都用現錢買辦。過了半年有餘,甚黨費力。自遭叛案後,將現銀俱盡,止存了些土地。使用過大錢的人,心上甚是索然,逐日家眉頭不展,要想一個生財的法子,復還原本,做吐氣揚眉地步。朋友們雖知他現成銀子俱無,地土還分毫未動,到底要算一把肥賭手,仍是時來談笑,引他入局,比昔時更敬他幾分。他卻動了一番疑心,看的人敬他,是形容他沒錢的意思。緣此謀財之心越發重了,只是想不出個發財的道路來。

一日,忽想起本城一個朋友,叫做尤魁,是個聰明絕世、極有口才的人,若請他來相商,必有奇謀。前番在監中,他也看望過幾次,還未謝謝他。隨著家中人做了酒席,差人次早去請。到下午時候,尤魁到來。但見:雖抱蘇張之才,幸無操卓之膽。幼行小惠,竊豪俠之虛名;老學權奸,欺純良之懦士。和光混俗,惟知利慾是前;隨方逐圓,不以廉恥為重。功名蹭蹬,丈夫之氣已灰;家業凋零,婦人之態時露。用銀錢無分人己,待弟兄不如友朋。描神畫吻,常談鄉黨閨閫;棄長就短,屢伐骨肉陰私。人來必笑在言先,渾是世途中謙光君子;客去即罵聞背後,真是情理外異樣小人。

如玉見尤魁來,心上甚喜,兩人攜手入房,各行禮坐下。

一日,到了鎮江地方,遠遠見金山寺樓台殿閣,層層疊疊的擺列在江中。尤魁大聲叫好,道:「我們生長北方,真正空活一世。若不出門,焉能見此奇景?」谷大思道:「遠看便如此奇妙,若到上面,必定和天宮一樣。大爺不可不去走走。」

如何不教人服殺。」如玉道:「不過是錢神有靈,孔方吃苦,於弟何能之有!」尤魁道:「什麼話,人家還有拿著金山尋不著安放的地方哩。」家人們獻上茶來。吃畢,尤魁又道:「自長兄出囹圄後,小弟急欲趨府,聽候起居,無如賤內腳上生一大疽,哀號之聲,夜以繼日。延醫調治,到耗去許多銀錢。你我知己,必不以看遲介懷。」如玉道:「嫂夫人玉體違和,小弟著實缺禮之至,還來全愈否?」尤魁道:「託庇好些了。」

原來尤魁本意也不想望八九千兩銀子,只想著一早一晚,瞅空兒偷竊幾百,又慮一人拿不了許多,因此勾通了個谷大恩。

必須大起昔日宦囊,湊足一萬兩方可。近年北方絲水大長,可到蘇州,或南京,買辦綢緞紗羅,在濟南立一發局,再不然運至都中亦可。蓋本大則利益自寬,棄死物而方能變為活物。生財之道,莫善於此。到其間,或遣心腹人辦理,或用小弟少效微勞,不過周轉一兩次,則財用充足;一二年間,弟包管長兄本利相對。然後因時趁便,開財源,節財流,擇物之賤者而居之,則劉晏持籌,陶朱致富,又不足道矣。況尊府簪纓世胄,為一郡望族,今仍遭事變,致令桑梓有盆釜一空之誚,吾甚為長兄恥之。如必包藏珠王,使之填箱壓櫃,真愚之至也。若謂耕種地土,可望盈室盈倉,此田舍翁與看家奴事業,非克勤克儉積累二三十年,不易得也。迂腐之見,統聽高明主裁。」如玉大喜道:「兄言果中要害,舍此亦再無別法。寒家若罄其所有,還可那湊七八千兩,小弟定親去走遭,敢煩老哥同行。再得一識貨人相幫,則大事濟矣。」尤魁聽了,心中暗喜,又說道:「當今時勢,友道凌替,寧僅青松色落。小弟一生為人,只願學刎頸廉、藺,不願學張耳、陳餘。老兄當全盛之時,試思小弟登堂幾次,只緣品行兩字關心,寧甘卻衣凍死,與趨炎附勢輩同出入,弟不為也。今長兄身價,少減南金,小弟方敢搖唇鼓舌,竭誠相告,使采蘭贈芍之子,知有後凋松柏,弟願即足。至言尋覓識貨人,弟心中已有兩個,皆斬頭瀝血、知恩報德、萬無一失之士,一系貴鋪舊夥計錢智,一系敝友谷大恩。

弟於此二人中,加意選擇其一,以備驅策,將來長兄再看何如?

尤魁舉手道:「老長兄真福德兼全之人也!高而不危,顛而不覆,處血肉淋漓之事,談笑解脫,非有通天徹地的手段,安能履險若平!若是沒有擔當的人,遇此叛案,惟有涕泣自盡已耳。

又與尤魁商量走水旱二路,那一路穩便,尤魁道:「若走旱路,未免早起遲眠,一上一下的勞苦,老哥的身子,比泰山還重,如何當得起?不如從濟寧雇一大馬溜子,或二號太平船,順流而下,甚是安妥,又可以兼顧行李。你我說說笑笑,也便宜許多。」又問如玉道:「長兄跟幾位尊管?還有別位親友沒有?

如玉將此意詳細告知他母親,黎氏見如玉日夕愁悶,也盼他發發財,一開笑顏。問訊了一會買賣,如何做法,如玉又高高興興的說了一番。黎氏聽得說須用一萬兩,賣盡田產只好夠一半,也沒用如玉開口,將幾世積累的金珠首飾、字畫古玩,並兒媳洪氏所有釵環珠玉等類拿出,交與如玉變價。囑咐起身時,務必同你表兄飛鵬去。如玉道:「臨期再商。」又將家中些玉帶蟒衣並地土,晝夜煩人各處變賣。值十文者,賣不上五六文,如此等胡亂打發,也弄了九千二百餘兩。代賣的人,又落去三千兩有餘。差人通知尤魁,尤魁將谷大恩引來。如玉見他說話兒伶俐,講論起販賣綢緞的話,事事通行,心上大喜。

詞曰:

「如玉道:「並無別的親友,止帶四個家人去。」尤魁道:「太多,太多,只用兩人即足。既講到做生意,一文也是錢,多一人是一人盤攪。」

如玉道:「再減去一個也使得。我們定到蘇州罷。我還要帶些蘇州的雜貨,到虎丘觀音山等處看看。」隨即擇了吉日,本月初十日起身,各送了兩人安家銀兩別去。

黎氏聽得如玉起身,不聽得請他侄兒同去,問如玉道:「你可約會下你表兄了沒有?」如玉道:「表兄一則家中事忙,二則生意上不知竅,我與尤大哥、谷夥計去,真是千妥萬當,回來時謝多謝少,他們也不好爭論。」黎氏聽了,一聲兒不言語,究竟如玉是嫌他表兄不合脾胃。到了起身時,黎氏千叮萬囑,著他途路上小心謹慎,又著他事完即速回家,免得倚門盼望。又將隨行三個家人孫二等,也囑咐了一番。如玉道:「我這一去,不過兩個月即回。」與他母親留下一百五十兩銀子盤用,帶了九千多兩,同尤、谷二人起身。先到濟寧,尤魁早看定一中號馬溜船,往江南進發。

這谷大恩是個小官出身,幼年時與尤魁不清楚,如今雖各老大,到的還是知己。這樣話是最容易透達的,兩人已講明得多少,尤魁七分,大恩三分。自如玉與他們安家銀兩後,第二日尤魁著他大兒尤繼先,次子尤效先,同谷大恩兒子螟兒,帶領家屬,以省城探親為名,各安頓在濟寧小閘口,尋了幾間房住下,等候消息。皆因尤魁已看透了如玉主僕,率皆浮浪有餘,都是些不經事的痴貨,十分已拿穩了九分,不怕不得幾百兩。若托他兩人兌貨,又在幾千兩上下了。誰想尤魁雇的船偏又是只賊船,久慣謀財害人性命。船主叫蘇旺,稍工水手,各姓張王李趙,究竟都是他弟兄子侄,不過為遮飾客人的耳目。自那日如玉主僕下船時,早被蘇旺等看破,見個個俱是些憨兒,止有尤魁略老作些,也不像個久走江湖的人。又見行李沉重,知是一注大財。只因時候不巧,偏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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