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回 斷離異不換遭刑杖 投運河沈襄得外財

去了許多日子,方到山東德州地界。那日天將午錯,將驢兒拴在一株樹上暫歇。瞧見一人從西走來,但見:頭戴舊儒巾,秤腦油足有八兩;身穿破布氅,仨塵垢少殺七斤。滿腹文章,無奈飢時難受;填胸浩氣,只和苦處長吁。

一日早間,不換和方氏同睡未起,只聽得叩門聲甚急。許寡接應出房去了。少刻,又聽得許寡大驚小怪,不知說些甚麼,旋即和一人說話入來。方氏扒起,從窗眼中一看,只嚇的面目更色,道:「快起,快起,我前夫回來了!」不換道:「好胡說!他已落江身死,那有回來之理?」正說著,只聽得許寡兒長兒短,在東房內說兩句,哭兩聲,絮咶不已。不換連忙起來,剛和方氏將衣服穿妥,正要下地,只聽得許寡放聲大哭,又聽得那人喊叫道:「氣死我了!」一聲未完,早見房門大開,闖入個少年漢子來。方氏將頭低下,那人指著不換面孔冷笑道:「就是你這亡八肏的,敢奸霸良人妻女么?反了,反了!」向不換腿股上踢了一腳,一翻身跑出院外。許寡緊叫著,就跑了。

你休慌,只用走數里路,便是德州,到那邊我自有道理。」沈襄道:「敢問爺台是那裡人?」不換道:「我是北直隸雞澤縣人,叫金不換,要往浙江去。你快起來,穿了濕衣,隨我到德州走遭。」沈襄想了想,隨即扒起,牽驢同走。到德州旅店安下,不換立即教小夥計買了些吃食,與沈襄充饑;又要來一大盆火,烘焙衣服,然後到街上,買了大小肉外布衣幾件,並鞋襪帽子等類,著沈襄更換了。在店內敘談了一夜。

「許寡也高聲答道:「有狗屁只管入來放,到不必在門外寡長寡短的嚼念!」

語未畢,進來兩個差人,從懷內取出一張票來,向金不換臉上一照。那一個差人便從袖內流出一條鐵繩來,故意兒失落於地,向不換道:「你做的,你明白這件事可大可小,非同兒戲,夾也夾的,打也打的,二年半也徒的,三千里也流的,煙瘴地方也發的;叵問到光棍裡頭,輕則立絞,重則與尊駕的腦袋就大有不便了。」不換笑道:「我這腦袋最不堅固,也不用刀割劍砍,只用幾句話就吊下來了。」差人冷笑道:「原來是根硬菜兒!」又掉轉頭,向拿票差人道:「這件事還用老爺審么?只用你我打個稟帖入去,說奸霸良人妻子是實,又且不服拘拿。」說著,將繩拾起,向不換道:「你受縛不受縛,只要一句話。」那個拿票差人攔住道:「只教你這人性急,有話緩商為是,你怕他跑了么?」尹鵝頭道:「金大哥少年不諳衙門中世故,我們須大家計較。」那拿鐵繩的差人問道:「媒人鄰居可都在么?」許寡一一說知。差人道:「這件事,媒人固有重罪,就是鄰里也脫不得乾淨。姓金的原是來歷不明之人,他要做此事,你們也該稟報。方才這位姓尹的說了半句在行話,卻不知怎麼垂愛我們,須知我們也是費子本錢來的。」鵝頭將金不換並眾鄰里拉到了院外,在兩下來回講說,方說停妥:不換出三千大錢,鵝頭和張二出八百大錢,硬派著鄰里出了五百大錢,說明連鋪堂錢俱在內,各當時付與。兩個差人得了錢,向眾人舉手作謝道:「金大哥這件事是有賣的,才有買的,何況又是異鄉的人,休說奸霸,連私通也問不上。只要這位許奶奶擔承起來,半點無妨。就是二位媒人,也是幾月前受許奶奶之託,又不是圖謀謝禮。連許奶奶還夢想不到他令郎回來,鄰里是越發無乾的了。只是還有一節,這方大嫂亦票上有名之人,金大哥若不教出官,還須另講。」不換道:「這個老婆,十分中與我有九分無幹了,出官不出官,任憑二位。」許寡道:「眼見的一個婦人有了兩個漢子,還怕見么?」差人道:「叫他出來。」

出東巷,入西門,常遭小兒唾罵;呼張媽,喚趙母,屢受潑婦叱逐。離娘胎即叫哥兒,於今休矣;隨父任稱為公子。此際哀哉。真是折腳貓兒難學虎,斷頭鸚鵡不如雞。

話未完,許寡在下面高聲說道:「我的兒年青青兒的,休說昧心話!你今早見我時,還說是大同府有個鄉下人,也做緞局生意,過江身死,此人與你名姓相同,就誤傳到懷仁縣來,你路上聽了這個風聲,連夜趕來看我,怕我有死活。況你墜江的信兒四月里就傳來,怎麼才說金不換用銀一百兩,買轉尹鵝頭、張二欺騙我做事?阿彌陀佛,這如何冤枉的人!」又向知縣道:「老婦人聽得兒子死了,便覺終身無靠,從五月間就托親戚、鄰里替我尋訪個養老兒子做女婿。這幾月來,總沒個相當的人。

偏偏二十天前,就來了個金不換,煩張、尹二人做媒,與了二百兩身價,各立合同。這原是老婦人作主,與金不換等何干?

那人復將不換一看,說道:「我還怕什麼?我姓沈名襄,紹興府秀才,父名沈鍊,做錦衣衛經歷。因嚴嵩父子竊弄威權,屢屢殺害忠良,吏部尚書夏邦謨表裡為奸,諂事嚴嵩父子。我父上疏,請將三人罷斥。對上大怒,將我父杖八十,充配保安州安置。我父到保安,被個姓賈的秀才請到家中,教讀子侄。保安州知州念我父是個義烈人,不行拘管。那些紳士們聞我父名頭,都來交往。又收了幾十個門生。誰想我父不善潛晦,著門生等綁了三個草人,一寫唐朝奸相李林甫,一寫宋朝奸相秦檜,一寫嚴嵩。師徒們每到文會完時,便各兵弓矢,射這三個草人,賭酒取樂。逢每月初一日,定去居庸關外,痛哭咒罵嚴嵩父子,力盡方回。只兩三個月,風聲傳至京師。嚴嵩大怒,託了直隸巡撫楊順、巡按御史陸楷,將我父入在宣化府閻浩等妖黨,同我母一時暫首。又將我兄弟沈褒立斃杖下。我被時在家鄉,被地方官拿獲,同小妾一併解京。途次江南,小妾出謀,看我去董主事家求盤費,解役留小妾做當物,始肯放我去。承董公贈我數兩金銀,從他後門逃走,流落河南,盤費衣服俱盡,以乞丐為生。今到山東,此地米粟又貴,本地人不肯憐貧,我已兩日夜一點水米未曾入口。」說罷大哭。

知縣點頭笑了,又將金不換、尹鵝頭、張二並鄰里人等,各問了前後情由,問許寡道:「這二百銀子你可收過么?」許寡道:「銀子現存在老婦人處,一分兒沒舍的用,是預備養老的。」知縣道:「金不換這銀子到只怕假多真少。」隨吩咐值日頭同許氏取來,當堂驗看。若是假銀,還要加倍治不換之罪。

值日頭同許氏去了。知縣又問許連升道:「你妻方氏已成失節之婦,你還要他不要?」連升道:「方氏系遵小人母命嫁人,與苟合大不相同,小人如何不要?」知縣大笑,隨發落金不換道:「你這奴才,放著二百銀子還怕在直隸娶不了個老婆,必要到山西地方娶親!明是見色起意。想你在本地也決不是安分的人,本縣只不往棍徒中問你,就是大恩。」吩咐用頭號板子重責四十。這四十板打的方氏心裡落了無數的淚。知縣又發落尹鵝、張二道:「你二人放著生意不做,保這樣媒,便是教誘人犯法。你實說,每人各得了金不換多少?」尹鵝頭還要欺隱,張二將每人三兩說出。知縣吩咐,各打二十板,將六兩謝銀追出,交濟貧院公用。鄰里免責,俱釋放回家。又笑向方氏道:「你還隨前夫去罷。」發落甫畢,許寡將銀子取到,知縣驗看後,吩咐庫吏入官。許連升著急,忙稟道:「小人妻子被金不換白睡了二十夜,這二百銀子就斷與小人妻子做遮羞錢也,怎麼入起官來?」知縣道:「這宗銀子和贓罰銀子一樣,例上應該入官。至於遮羞錢的話,朝廷家沒有與你留下這條例。」許寡坑的眼中出火,大嚷道:「我們這件事吃虧的了不得。當與龜養漢一般。老爺要銀子,該要那乾淨的。」知縣大喝道:「這老奴才滿口胡說!你當這銀子是本縣要麼?」許寡道:「不是老爺要,難道算朝廷家要不成?」知縣大怒,吩咐將許連升打嘴。左右打了五個嘴巴,許寡便自己打臉碰頭,在大堂上拚命叫喊,口中吆喝殺人不已。知縣吩咐將許寡拉住,不許他碰頭,一面吩咐將許連升輪班加力打嘴。打的連升眉膀臉腫,口中鮮血直流,哀告著教他母親禁聲。知縣還大喝著教加力打。

許寡見打的兒子利害。方才叩頭求饒,銀子也不要了。知縣著將原被人等一齊趕下,退堂。

眾鄰里扶了張、尹二人,背負了不換,同到東關店中,煩人將行李從許寡家要回來,治養棒瘡。這四十板比廣平府那四十板厲害數倍,割去皮肉好幾塊,疼的晝夜呻吟不已,又兼舉目無親。每想起自己原是個窮人,做生意無成,又學種地;前妻死去,也便罷休,偏又遇著冷於冰,留銀二百兩,從田苗中發四五百兩次財,理合候連表兄有了歸著,再行婚娶為是。不意一時失算,娶了個郭氏,弄出天大的饑荒,徼幸掙出個命來。

既決意去范村,為何又在此處招親?與人家做養老兒子,瞎頭也不知磕了多秒。如今弄的財色兩空,可憐父母遺體,打到這步田地,身邊雖還有二百多銀子,濟得甚事?若再營求,只怕又有別的是非來。我原是個和尚道士的命,妻、財、子、祿四個字,歷歷考驗,總與我無緣。若再不知進退,把這條窮命丟去了,早死一年,便少活一歲。又想起冷於冰,他是數萬兩家私,又有嬌妻幼子,他怎麼割捨出家,學的雲來霧去,神鬼不測?我這豆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