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回 走荊棘投宿村學社 論詩賦得罪老俗儒

腐儒詩賦也相同,避者可生讀者死。

聽得叮叮叮,噹噹當,打了幾下,復歌道:嗟彼狡童,不識我詩。維子之故,使我有所思。

坐了片刻,又聽得有犬吠之聲,比前近了許多。於冰喜道:「我原在嶺上,望見山腳下有人家,不想果然,但不知在這溝東溝西。」少刻,又聽得犬吠起來,細聽卻像在溝東。於冰道:「莫管他,就隨這犬聲尋去。」

於是聽幾步,走幾步,竟尋到了山莊前,見家傢俱將門戶關閉,叫了幾家,總不肯開門,沿門問去,無一應者。走到庄盡頭處,忽聽得路北有許多吚唔之聲,是讀夜書。於冰叩門喊叫,裡面走出個教學先生來,看見於冰,驚訝道:「昏夜叩人門戶,求水火歟?抑將為穿窬之盜也歟?」於冰道:「小生系京都宛平縣秀才,因訪親迷路,投奔貴庄,借宿一晚,明早即去。」先生道:「《詩》有之:伐木鳥鳴,求友聲也。汝系秀才,乃吾同類,予不汝留,則深山窮谷之中,必飲豺虎之腹矣,豈先王不忍人之心也哉!」說罷,將手一舉,讓於冰入去,先生關了門。於冰走到裡面,見有正房三間,東西各有廈房,是眾學生讀書處。先生將於冰引到東正房,於冰在燈下將先生一看,但見:頭戴毛青梭儒巾,誤燒下窟窿一個;身穿魚白布大襖,斜掛定補丁七條。額大而凹,三縷須有紅有紫;鼻寬而凹,近視眼半閉半開。步步必搖,若似乎胸藏二酉;言言者也,恐未能學富五車。真是禾稼場中村學士,山谷腳下俗先生。

於冰看罷,兩人行禮,揖讓而坐。適有一小學生到房內取書,先生道:「來,予與爾言:我有嘉賓,乃黌宮泮水之楚材也,速烹香茗,用佐清談。」又問於冰道:「年台何姓何名?

「於冰道:「姓冷,名於冰。」先生道:「冷必冷熱之冷,兵可是刀兵之兵否?」於冰道:「是水字加一點。」先生道:「噫,我過矣!此冰冷之冰,非刀兵之兵也。」於冰亦問道:「先生尊姓大諱?」先生道:「予姓鄒,名繼蘇,字又賢。鄒乃鄒人孟子之鄒,繼續之繼,東坡之蘇,又賢者,言不過又是一賢人耳。」又向於冰道:「年台山路跋涉,腹餒也必矣,予有饃饃焉;君啖否?」於冰不解饃饃二字,心裡想著必是食物,忙應道:「極好。」先生向炕後取出一白布包,內有饃饃五個,擺列在桌上,一個個與大蝦蟆相似。先生指著說道:「此谷饃饃也。谷得天地沖和之氣而生,其葉離離,其實累累。棄其葉而存其實,磨其皮而碎其骨,手以團之,籠以蒸之,水火交濟,而饃道成焉。夫猩唇熊掌,雖列八珍,而爍臟壅腸,徒多房欲。

先生聽見要看他的文字,又怕勞他講解,且語言甚是溫和,自己想了想,是錯怪人了,立即迴轉怒面,笑說道:「適才冒瀆,年台幸勿介意。學不厭,教不倦,予與孔子先後有同心也。

忽見桌上放著一張字稿,上面題目是「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已寫了幾行在上面。於冰道:「此必先生佳作了。」先生道:「今日是文期,出此題考予門弟子,故先做一篇,著伊等看讀,以為矜式。今止做了破、承、小講,余文尚須構思。

天撾麵粉撒吾廬,骨肉歡同慶野居。二八酒燒斤未盡,四三雞煮塊無餘。樓肥榭胖雲情厚,柳錫梅銀風力虛。六齣霏霏魃預死,援桴而鼓樂《關罘。

觀聖人教人以因,而親與宗各不失其可矣。夫宗,親之族長也。夫子教人因之,尚寧有失其可者哉?嘗思親莫親於父子,宗莫宗於祖宗,分定故也;雖然,亦視其所因何如耳。

於冰看了破、承,已忍不住要笑,今看了小講起句,不由的大笑起來。先生勃然變色道:「子以予文為不足觀也乎?抑別有議論而開予茅塞乎?不然,何哂予也?」於冰道:「先生承、破絕佳,而起講更是奇妙。小生蓬門下士,從未見此奇文,故不禁悅極樂極,所以大笑。」先生回嗔作喜道:「子真識文之人也,斯可與言文已矣,宜乎悅在心,而樂主發散在外也。

「又問於冰道:「年台能詩否?」於冰道:「閑時亦胡亂做幾句。」先生從一大皮匣內取出四首詩來,付與於冰道:「此予三兩日前之新作也。」於冰接來一看,只見頭一首,上寫道:風西南塵起污王衣,籟也從天亦大奇。籬醉鴨呀驚犬吠,瓦瘋貓跳嚇鳴啼。妻賢移暖親加被,子孝沖寒代煮糜。共祝封姨急律令,明辰紙張馬竭芹私。

通篇精義層出,其妙莫可名狀。能做此等題,亹亹不窮,學問要算典博的了。只是以接續道統之人,而竟拚命與一臭屁作對,似覺太輕生些。況天地間物之可入吟詠者極多,何必定注意在臭屁二字?一詩不足,又繼之一賦,這是何說?」先生撫膺長嘆道:「繼蘇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矣。予本意實欲標奇立異,做古今人再不敢做之題。今承規諫,自當書紳。」

雞,司晨者也,嚇之而安有不飛啼者哉!所謂籬醉鴨呀驚犬吠,瓦瘋貓跳嚇雞啼,直此妙議耳。中聯言風勢猛烈,致令予家宅眷不安,以故妻舍暖就冷,而加被憐其夫;子孤身冒寒,而煮糜代其母。當此風勢迫急之時,夫妻父子,猶能各盡其道如此,此正所謂詩禮人家也。謂之為賢、為孝,誰曰不宜?結尾二句,言封姨者亦風神之一名也。急律令者,用太上老君咒語,敕其速去也。紙馬皆敬神之物,竭芹私者,不過還其祝禱之願,示信於神而已。子以為何如?」於冰大笑道:「原來有如許委曲,真做到詩中化境,佩服佩服。」看第二首,上寫道:花紅於烈火白於霜,刀剪裁成枝葉芳。蜂掛蛛絲哭曉露,蝶銜雀口拍幽香。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無事開元擊畫鼓,吾家一院勝河陽。

詩有比、興、賦,這是藉經史先將風字興起。下聯便繪風之景,壯風之威。言風吹籬倒,與一醉漢無異。籬傍有鴨,為籟所壓,則鴨呀也必矣。犬,司戶者也,驚之而安有不急吠者哉!風吹瓦落,又與一瘋人相似。檐下有貓,為瓦所打,則貓跳也必矣。

於冰又隨手掀看,內有《十歲鄰女整壽賦》、《八卦賦》、《漢周倉將軍賦》,又隔過二十餘篇掀看,有《大蒜賦》、《碾磨賦》、《絲瓜喇叭花合賦》,再向後看,見人物、山水、昆蟲、草木,無所不有,真不知費了多少年功夫。又見一《畏考秀才賦》,正要看讀,先生道:「汝曾見過《離騷》否?」於冰道:「向曾讀過。」先生道:「《離騷》變幻瑰異,精雅絕倫,奈世人止讀《卜居》、《漁父》等篇,將《九歌》、《九章》許多妙文,置之不顧。予前《臭屁賦》,系仿時作,此篇系仿古賦。

於冰看了道:「起句結句,猶可解識,願聞次聯、中聯之妙論。」先生道:「『蜂掛蛛絲哭曉露,蝶銜雀口拍幽香』二句,言蜂與蝶皆吸花露,採花香之物也。蜂因吸露而誤投網,必婉轉嚶唔,如人痛哭者焉,蓋自悲其永不能吸曉露也;蝶因采香而被銜雀口,其翅必上下開闔,如人拍手者焉,蓋自恨其終不能臭幽香也。這樣詩,皆從致知中得來,子能細心體貼,將來亦可以格物矣。中聯,』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系吾家現在故典,非托諸空言者可比。予院中有花,兒媳採取而為釵,插於鬢邊,俏可知矣。予子少壯人也,愛而至於廢書而不讀。予家無花瓶,而有瓦罐,予兄貯花於罐而聞香焉。予嫂素惡眠花卧柳之人,預動防微杜漸之意,隨以木棒傷之。此皆藉景言情之實錄也。開元系明皇之年號,河陽乃潘岳之治邑。結尾二句,總是極稱予家花木繁盛,不用學明皇擊鼓催花,而已遠勝河陽一縣云爾。」於冰笑道:「棒傷二字,還未分晰清楚,不知棒的是令兄?棒的是花罐?」先生道:「善哉問!蓋棒罐耳。若棒家兄,是潑婦矣,尚可形諸吟詠乎哉!

順著路上下了兩個小嶺,腳上又踏起泡來,步步疼痛。再看日光,已落了下去,大是著慌,又不敢停歇。天色漸次發黑,影影綽綽,看見山腳下似有人家,又隱隱聞犬吠之聲。挨著腳痛行來,起先還看的見那迴環鳥道,到後來兩目如漆,只得磕磕絆絆,在大小石中亂竄。或扒或走,勉強下了山坡,便是一道大澗,放眼看去,覺得身在溝中,辨不出東南西北,側耳細聽,惟聞風送松濤,泉咽危石而已,那裡有犬吠之聲。於冰道:「今日死矣!再有虎來,只索任其咀嚼。」沒奈何,摸了一塊平正些的石頭。坐下,一邊養息身體,一邊打算著在這石上過夜。

於冰看完,笑道:「先生詩才高妙,不但嫦娥,即小生亦無可奈何矣。惟中聯酒酣宋友,牌笞金哥二句,字意未詳。」

嗟彼狡童,不識我賦。維子之故,使我氣破肚。

於冰道:「此首越發解不來,還求先生全講。」先生喜極,笑說道:「此吾之雪詩也。首句,言雪紛紛,如面如粉,若天撾以撒之者。際此佳景,則夫妻父子,可及時宴樂,慶賀野居矣。二八者,是十六文錢也。四三者,是四十三文錢也。言用十六文錢買燒酒一斤,四十三文錢買雞一隻。斤未勁塊無餘,言予家男婦,皆酒量平常,肉量有餘耳。中聯,言云勢過後,雪大極矣,致令樓可即肥,榭可即胖。風力虛微,則雪積不散,兼能使柳可成錫,梅可成銀。魃者,旱怪也,雪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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