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十六回 鍾會分兵漢中道 武侯顯聖定軍山

卻說鍾會出師之時,有百官送出城外,旌旗蔽日,鎧甲凝霜,人強馬壯,威風凜凜。人皆稱羨,惟有相國參軍劉實,微笑不語。太尉王祥見實冷笑,就馬上握其手而問曰:「鍾、鄧二人此去可平蜀乎?」實曰:「破蜀必矣,但恐皆不得還都耳。」王祥問其故,劉實但笑而不答。祥遂不復問。

鍾會將取蜀,而佯作取吳之勢,其謀是詐;乃未取蜀而先為取吳之地,其謀仍是真。斯伏線之最奇者矣。而猶未也,邵悌於會之未行,而預知其必勝,預知其必叛,則更奇;司馬昭於會之未勝,而預知其勝後之必叛,又知其叛之必無成,則尤奇。以數回之線,於一回伏之,天然有此一氣呼應之文。近之作稗官者,雖欲執筆而效焉,豈可得耶?

黃巾以妖邪惑眾,此第一回中之事也,而師婆之妄托神言似之;張讓隱匿黃巾之亂以欺靈帝,亦第一回中之事也,而黃皓隱匿姜維之表又似之。前有男妖,後有女妖,而女甚於男;前有十常侍,後有一常侍,而一可當十。文之有章法者,首必應尾,尾必應首。讀《三國》至此篇,是一部大書前後大關合處。

以死諸葛走生仲達,而武侯不死;以死諸葛嚇生鍾會,而武侯又不死。然武侯能顯聖以諭魏將,而不顯聖以教後主;能顯聖以護百姓,而不顯聖以助姜維,則何也?曰:此天之不可強也。自非然者,武侯之前,關公亦嘗顯聖矣。關公能顯聖以追呂蒙,豈不能顯聖以追陸遜;能顯聖以解鐵車之圍,豈不能顯聖以救猇亭之敗哉?

鄧艾未入川時,先得一夢;鍾會於定軍山前,亦得一夢。人但知艾與會之夢為夢,而不知艾之以夢告卜者亦夢也。會之祭武侯,與武侯之託夢於會亦夢也。不獨兩人之事業以成夢,即三分之割據皆成夢。先主、孫權、曹操,皆夢中之人;西蜀、東吳、北魏,盡夢中之境。誰是誰非,誰強誰弱,盡夢中之事。讀《三國》者,讀此回述夢之文,凡三國以前、三國以後,總當作如是觀。

數萬陰兵繞定軍,致令鍾會拜靈神。

生能決策扶劉氏,死尚遺言保蜀民。

卻說姜維在沓中,聽知魏兵大至,傳檄廖化、張翼、董厥,提兵接應。一面自分兵列將以待之。忽報魏兵至。維引兵迎。魏陣中為首大將乃天水太守王頎也。頎出馬大呼曰:「吾今大兵百萬,上將千員,分二十路而進,已到成都。汝不思早降,猶欲抗拒,何不知天命耶!」維大怒,挺槍縱馬,直取王頎。戰不三合,頎大敗而走。姜維驅兵追殺至二十里,只聽得金鼓齊鳴,一枝兵擺開,旗上大書「隴西太守牽弘」字樣。維笑曰:「此等鼠輩,非吾敵手!」遂催兵追之。又趕到十里,卻遇鄧艾領兵殺到,兩軍混戰。維抖擻精神,與艾戰有十餘合,不分勝負。後面鑼鼓又鳴,維急退時,後軍報說:「甘松諸寨,盡被金城太守楊欣燒毀了。」維大驚,急令副將虛立旗號,與鄧艾相拒。維自撤後軍,星夜來救甘松,正遇楊欣。欣不敢交戰,望山路而走。維隨後趕來。將至山岩下,岩上木石如雨,維不能前進。比及回到半路,蜀兵已被鄧艾殺敗,魏兵大隊而來,將姜維圍住。維引眾騎殺出重圍,奔入大寨堅守,以待救兵。忽然流星馬到,報說:「鍾會打破陽平關,守將蔣舒歸降,傅僉戰死,漢中已屬魏矣。樂城守將王含,漢城守將蔣斌,知漢中已失,亦開門而降。胡濟抵敵不住,逃回成都求援去了。」維大驚,即傳令拔寨。

卻說司馬昭謂西曹掾邵悌曰:「朝臣皆言蜀未可伐,是其心怯:若使強戰,必敗之道也。今鍾會獨建伐蜀之策,是其心不怯;心不怯,則破蜀必矣;蜀既破,則蜀人心膽已裂。『敗軍之將,不可以言勇;亡國之大夫,不可以圖存。』會即有異志,蜀人安能助之乎?至若魏人得勝思歸,必不從會而反,更不足慮耳。此言乃吾與汝知之,切不可泄漏。」邵悌拜服。

一日抒忠憤,千秋仰義名。

寧為傅僉死,不作蔣舒生。

卻說鄧艾在隴西,既受伐蜀之詔,一面令司馬望往遏羌人。又遣雍州刺史諸葛緒,天水太守王頎,隴西太守牽弘,金城太守楊欣,各調本部兵前來聽令。比及軍馬雲集,鄧艾夜作一夢,夢見登高山,望漢中,忽於腳下迸出一泉,水勢上涌。須臾驚覺,渾身汗流,遂坐而待旦,乃召護衛邵緩問之。緩素明《周易》。艾備言其夢。緩答曰:「易云:『山上有水曰蹇。《蹇》卦者,利西南,不利東北。』孔子云:『蹇利西南。往有功也;不利東北,其道窮也。』將軍此行必然克蜀。但可惜蹇滯不能還。」艾聞言,愀然不樂。忽鍾會檄文至,約艾起兵,於漢中取齊。艾遂遣雍州刺史諸葛緒,引兵一萬五千,先斷姜維歸路;次遣天水太守王頎,引兵一萬五千,從左攻沓中;隴西太守牽弘,引一萬五千人,從右攻沓水;又遣金城太守楊欣,引一萬五千人,於甘松邀姜維之後。艾自引兵三萬,往來接應。

鍾會得了陽平關,關內所積糧草、軍器極多,大喜,遂犒三軍。是夜魏兵宿於陽平城中,忽聞西南上喊聲大震。鍾會慌忙出帳視之,絕無動靜。魏軍一夜不敢睡。次夜三更,西南上喊聲又起。鍾會驚疑,向曉,使人探之。回報曰:「遠哨十餘里,並無一人。」會驚疑不定,乃自數百騎,俱全裝貫帶,望西南巡哨。前至一山,只見殺氣四面突起,愁雲布合,霧鎖山頭。會勒住馬,間鄉導官曰:「此何山也?」答曰:「此乃定軍山。昔日夏侯淵歿於此處。」會聞之,悵然不樂,遂勒馬而回。轉過山坡,忽然狂風大作,背後數千騎突出,隨風殺來。會大驚,引眾縱馬而走。諸將墜馬者,不計其數。及奔到陽平關時,不曾折一人一騎,只跌損面目,失了頭盔。皆言曰:「但見陰雲中人馬殺來,比及近身,卻不傷人,只是一陣旋風而已。」會問降將蔣舒曰:「定軍山有神廟乎?」舒曰:「並無神廟,惟有諸葛武侯之墓。」會驚曰:「此必武侯顯聖也。吾當親往祭之。」次日,鍾會備祭禮,宰太牢,自到武侯墓前再拜致祭。祭畢,狂風頓息,愁雲四散。忽然清風習習,細雨紛紛。一陣過後,天色晴朗。魏兵大喜,皆拜謝回營。是夜鍾會在帳中伏几而寢,忽然一陣清風過處,只見一人綸巾羽扇,身衣鶴氅,素履皂絛,面如冠玉,唇若塗朱,眉清目朗,身長八尺,飄飄然有神仙之概。其人步入帳中,會起身迎之曰:「公何人也?」其人曰:「今早重承見顧,吾有片言相告:雖漢祚已衰,天命難違,然兩川生靈橫罹兵革,誠可憐憫。汝入境之後,萬勿妄殺生靈。」言訖,拂袖而去。會欲挽留之,忽然驚醒,乃是一夢。會知是武侯之靈,不勝驚異。於是傳令前軍,立一白旗,上書「保國安民」四字,所到之處,如妄殺一人者償命。於是漢中人民,盡皆出城拜迎。會一一撫慰,秋毫無犯。後人有詩讚曰:

此回記魏取蜀之事也,而司馬昭主其事,則非魏之能取之,而晉之取之也。魏之滅,尚在蜀滅之後,然曹芳已廢而曹髦已弒,雖奐之一息尚存,而已全乎其為晉也。全乎其為晉,則不得復以魏目之。猶之起兵徐州,乃備之討曹,而非備之犯漢;兵敗當陽,乃魏之攻備,而非漢之伐備也。前乎此者,魏之攻蜀有二:一發於曹丕,而五路之兵不戰而自解;再發於曹睿,而陳倉之兵遇雨而引歸:是天意之不欲以魏滅漢也明矣。天不欲興漢,而又不欲以魏滅漢,於是滅之以滅魏之晉焉。而漢之滅,庶可以無憾云爾。

是夜兵至疆川口,前面一軍擺開,為首魏將乃是金城太守楊欣。維大怒,縱馬交鋒,只一合,楊欣敗走,維拈弓射之,連射三箭皆不中。維轉怒,自折其弓,挺槍趕來,戰馬前失,將維跌在地上,楊欣撥回馬,來殺姜維。維躍起身,一槍刺去,正中楊欣馬腦。背後魏兵驟至,救欣去了。維騎上戰馬,欲待追時,忽報後面鄧艾兵到。維首尾不能相顧,遂收兵要奪漢中。哨馬報說:「雍州刺史諸葛緒已斷了歸路。」維據山險下寨。魏兵屯於陰平橋頭。維進退無路,長嘆曰:「天喪我也!」副將寧隨曰:「魏兵雖斷陰平橋,雍州必然兵少,將軍若從孔函谷徑取雍州,諸葛緒必撤陰平之兵救雍州,將軍卻引兵奔劍閣守之,則漢中可復矣。」維從之,即發兵入孔函谷,詐取雍州。細作報知諸葛緒。緒大驚曰:「雍州是吾合兵之地,倘若疏矢,朝廷必然問罪。」急撤大兵從南路去救雍州,只留一枝兵守橋頭。姜維入北道,約行三十里,料知魏兵起行,乃勒回兵,後隊作前隊,徑到橋頭,果然魏兵大隊已去,只有些小兵把橋,被維一陣殺散。盡燒其寨柵。諸葛緒聽知橋頭火起,復引兵回,姜維兵已過半日了,因此不敢追趕。卻說姜維引兵過了橋頭,正行之間,前面一軍來到,乃左將軍張翼、右將軍廖化也。維問之,翼曰:「黃皓聽信師巫之言,不肯發兵。翼聞漢中已危,自起兵來,時陽平關已被鍾會所取。今聞將軍受困,特來接應。」遂合兵一處,前赴白水關。化曰:「今四面受敵,糧道不通,不如退守劍閣,再作良圖。」維疑慮未決。忽報鍾會、鄧艾分兵十餘路殺來。維欲與翼、化分兵迎之。化曰:「白水地狹路多,非爭戰之所,不如且退去救劍閣可也。若劍閣一失,是絕路矣。」維從之,遂引兵來投劍閣。將近關前,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