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十四回 曹髦驅車死南闕 姜維棄糧勝魏兵

司馬當年命賈充,弒君南闕赭袍紅。

卻將成濟誅三族,只道軍民盡耳聾!

蔡和、蔡中,實為蔡瑁之弟,猶不為周郎之所信;王瓘本非王經之族,安得不為姜維之所料乎?縱使姜維信之,而夏侯霸必能識之;則鄧艾之計,又疏於曹操矣。武侯知鄭文之詐,而先斬鄭文,故有得而無失;姜維知王瓘之詐,而不先斬王瓘,安能有得而無失乎?糧與棧道,雖王瓘焚之,無異於維自焚之:則姜維之智,終遜於武侯矣。文有後事勝於前事者,不觀後事之深,不知前事之淺,則後文不可不讀;有後事不如前事者,不觀後事之疏,不見前事之密,則後文又不可不讀。

趙盾不以趙穿之弒君為己辜,司馬孚能以昭之弒君為己罪。然則由陳泰言之,有進於賈充者,以充為次;由司馬孚言之,又有進於昭者,而昭又為次矣。故依齊南史之書法,當以司馬昭為崔杼;依晉董狐之書法,又當以司馬孚為趙盾。

太傅司馬孚請以王禮葬曹髦,昭許之。賈充等勸司馬昭受魏禪,即天子位。昭曰:「昔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故聖人稱為至德。魏武帝不肯受禪於漢,猶吾之不肯受禪於魏也。」賈充等聞言,已知司馬昭留意於子司馬炎矣,遂不復勸進。是年六月,司馬昭立常道鄉公曹璜為帝,改元景元元年。璜改名曹奐,字景召,乃武帝曹操之孫,燕王曹宇之子也。奐封昭為相國晉公,賜錢十萬、絹萬匹。其文武多官,各有封賞。早有細作報入蜀中。姜維聞司馬昭弒了曹髦,立了曹奐,喜曰:「吾今日伐魏又有名矣。」遂發書入吳,令起兵問司馬昭弒君之罪;一面奏准後主,起兵十五萬,車乘數千輛,皆置板箱於上;令廖化、張翼為先鋒。化取子午谷,翼取駱谷,維自取斜谷,皆要出祁山之前取齊。三路兵並起,殺奔祁山而來。時鄧艾在祁山寨中,訓練人馬,聞報蜀兵三路殺到,乃聚諸將計議。參軍王瓘曰:「吾有一計,不可明言,現寫在此,謹呈將軍台覽。」艾接來展看畢,笑曰:「此計雖妙,只怕瞞不過姜維。」瓘曰:「某願捨命前去。」艾曰:「公志若堅,必能成功。」遂撥五千兵與瓘。瓘連夜從斜谷迎來,正撞蜀兵前隊哨馬。瓘叫曰:「我是魏國降兵,可報與主帥。」哨軍報知姜維,維令攔住余兵,只教為首的將來見。瓘拜伏於地曰:「某乃王經之侄王瓘也。近見司馬昭弒君,將叔父一門皆戮,某痛恨入骨。今幸將軍興師問罪,故特引本部兵五千來降。願從調遣,剿除奸黨,以報叔父之恨。」維大喜,謂瓘曰:「汝既誠心來降,吾豈不誠心相待?吾軍中所患者,不過糧耳。今有糧車數千,現在川口,汝可運赴祁山。吾只今去取祁山寨也。」歡心中大喜,以為中計,忻然領諾。姜維曰:「汝去運糧,不必用五千人,但引三千人去,留下二千人引路,以打祁山。」瓘恐維疑惑,乃引三千兵去了。維令傅僉引二千魏兵隨征聽用。忽報夏侯霸到。霸曰:「都督何故准信王瓘之言也?吾在魏,雖不知備細,未聞王瓘是王經之侄。其中多詐,請將軍察之。」維大笑曰:「我已知王瓘之詐,故分其兵勢,將計就計而行。」霸曰:「公試言之。」維曰:「司馬昭奸雄比於曹操,既殺王經,滅其三族,安肯存親侄於關外領兵?故知其詐也。仲權之見,與我暗合。」於是姜維不出斜谷,卻令人於路暗伏,以防王瓘姦細。不旬日,果然伏兵捉得王瓘回報鄧艾下書人來見。維問了情節,搜出私書,書中約於八月二十日,從小路運糧送歸大寨,卻教鄧艾遣兵於墵山谷中接應。維將下書人殺了,卻將書中之意,改作八月十五日,約鄧艾自率大兵於墵山谷中接應。一面令人扮作魏軍往魏營下書;一面令人將現有糧車數百輛,卸了糧米裝載乾柴茅草引火之物,用青布罩之,令傅僉引二千原降魏兵,執打運糧旗號。維卻與夏侯霸各引一軍,去山谷中埋伏。令蔣舒出斜谷,廖化、張翼俱各進兵,來取祁山。卻說鄧艾得了王瓘書信,大喜,急寫回書,今來人回報。至八月十五日,鄧艾引五萬精兵徑往墵山谷中來,遠遠使人憑高眺探,只見無數糧車,接連不斷,從山谷中而行。艾勒馬望之,果然皆是魏兵。左右曰:「天已昏暮,可速接應王瓘出谷口。」艾曰:「前面山勢掩映,倘有伏兵,急難退步,只可在此等候。」正言間,忽兩騎馬驟至,報曰:「王將軍因將糧草過界,背後人馬趕來,望早救應。」艾大驚,急催兵前進。時值初更,月明如晝。只聽得山後吶喊,艾只道王瓘在山後廝殺。徑奔過山後時,忽樹林後一彪軍撞出,為首蜀將傅僉,縱馬大叫曰:「鄧艾匹夫!已中吾主將之計,何不早早下馬受死!」艾大驚,勒回馬便走。車上火盡著,那火便是號火。兩勢下蜀兵盡出,殺得魏兵七斷八續,但聞四下山上只叫:「拿住鄧艾的賞千金,封萬戶侯!」諕得鄧艾棄甲丟盔,撇了坐下馬,雜在步軍之中,爬山越嶺而逃。姜維、夏侯霸只望馬上為首的徑來擒捉,不想鄧艾步行走脫。維領得勝兵去接王瓘糧車。

卻說姜維傳令退兵,廖化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雖有詔,未可動也。」張翼曰:「蜀人為大將軍連年動兵,皆有怨望;不如乘此得勝之時,收回人馬,以安民心,再作良圖。」維曰:「善。」遂令各軍依法而退。命廖化、張翼斷後,以防魏兵追襲。

卻說鄧艾引兵追趕,只見前面蜀兵旗幟整齊,人馬徐徐而退。艾嘆曰:「姜維深得武侯之法也!」因此不敢追趕,勒軍回祁山寨去了。

少頃,魏主曹髦出內,令護衛焦伯,聚集殿中宿衛蒼頭官僮三百餘人,鼓噪而出。髦仗劍升輦,叱左右徑出南闕。王經伏於輦前,大哭而諫曰:「今陛下領數百人伐昭,是驅羊而入虎口耳,空死無益。臣非惜命,實見事不可行也!」髦曰:「吾軍已行,卿無阻當。」遂望雲龍門而來。只見賈充戎服乘馬,左有成倅,右有成濟,數千鐵甲禁兵,吶喊殺來。髦仗劍大喝曰:「吾乃天子也!汝等突入宮庭,欲弒君耶?」禁兵見了曹髦,皆不敢動。賈充呼成濟曰:「司馬公養你何用?正為今日之事也!」濟乃綽戟在手,回顧充曰:「當殺耶?當縛耶?」充曰:「司馬公有令;只要死的。」成濟捻戟直奔輦前。髦大喝曰:「匹夫敢無禮乎!」言未訖,被成濟一戟刺中前胸,撞出輦來;再一戟,刃從背上透出,死於輦旁。焦伯挺槍來迎,被成濟一戟刺死。眾皆逃走。王經隨後趕來,大罵賈充曰:「逆賊安敢弒君耶!」充大怒,叱左右縛定,報知司馬昭。昭入內,見髦已死,乃佯作大驚之狀,以頭撞輦而哭,令人報知各大臣。

時魏甘露五年夏四月,司馬昭帶劍上殿,髦起迎之。群臣皆奏曰:「大將軍功德巍巍,合為晉公,加九錫。」髦低頭不答。昭厲聲曰:「吾父子兄弟三人有大功於魏,今為晉公,得毋不宜耶?」髦乃應曰:「敢不如命?」昭曰:「《潛龍》之詩,視吾等如鰍鱔,是何禮也?」髦不能答。昭冷笑下殿,眾官凜然。髦歸後宮,召侍中王沈、尚書王經、散騎常侍王業三人入內計議。髦泣曰:「司馬昭將懷篡逆,人所共知。朕不能坐受廢辱,卿等可助朕討之!」王經奏曰:「不可。昔魯昭公不忍季氏,敗走失國;今重權已歸司馬氏久矣,內外公卿,不顧順逆之理,阿附奸賊,非一人也。且陛下宿衛寡弱,無用命之人。陛下若不隱忍,禍莫大焉。且宜緩圖,不可造次。」髦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朕意已決,便死何懼!」言訖,即入告太后。王沈、王業謂王經曰:「事已急矣。我等不可自取滅族之禍,當往司馬公府下出首,以免一死。」經大怒曰:「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敢懷二心乎?」王沉、王業見經不從,徑自往報司馬昭去了。

時太傅司馬孚入內,見髦屍,首枕其股而哭曰:「弒陛下者,臣之罪也!」遂將髦屍用棺槨盛貯,停於偏殿之西。昭入殿中,召群臣會議。群臣皆至,獨有尚書僕射陳泰不至。昭令泰之舅尚書荀顗召之。泰大哭曰:「論者以泰比舅,今舅實不如泰也。」乃披麻帶孝而入,哭拜於靈前。昭亦佯哭而問曰:「今日之事,何法處之?」泰曰:「獨斬賈充,少可以謝天下耳。」昭沉吟良久,又問曰:「再思其次?」泰曰:「惟有進於此者,不知其次。」昭曰:「成濟大逆不道,可剮之,滅其三族。」濟大罵昭曰:「非我之罪,是賈充傳汝之命!」昭令先割其舌。濟至死叫屈不絕。弟成倅亦斬於市,盡滅三族。後人有詩嘆曰:

漢初誇伏劍,漢末見王經。

真烈心無異,堅剛志更清。

節如泰華重,命似鴻毛輕。

母子聲名在,應同天地傾。

或謂奸雄將作亂於內,必先立威於外,則司馬昭之弒君,又當在滅蜀之後;或謂奸雄將定難於外,必先除患於內,則司馬昭之弒君,又當在滅蜀之前。由前之論,是孫休之所慮也;由後之論,是賈充之所勸也。然而弒君之事,人固難之矣。司馬昭不自弒之,而使賈充弒之;賈充又不自弒之,而使成濟弒之。所以然者,誠畏弒君之名而避之耳。熟知論者不歸罪於濟而歸罪於充,又不獨歸罪於充,而歸罪於昭,然則雖畏而欲避,而何所容其避哉?《春秋》誅亂賊必誅其首,有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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