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五回 劉先主遺詔託孤兒 諸葛亮安居平五路

曹丕問賈詡曰:「朕欲一統天下,先取蜀乎?先取吳乎?」詡曰:「劉備雄才,更兼諸葛亮善能治國;東吳孫權,能識虛實,陸遜現屯兵於險要,隔江泛湖,皆難卒謀。以臣觀之,諸將之中皆無孫權、劉備敵手。雖以陛下天威臨之,亦未見萬全之勢也。只可持守,以待二國之變。」丕曰:「朕已遣三路大兵伐吳,安有不勝之理?」尚書劉曄曰:「近東吳陸遜新破蜀兵七十萬,上下齊心,更有江湖之阻,不可卒制,陸遜多謀,必有準備。」丕曰:「卿前勸朕伐吳,今又諫阻,何也?」曄曰:「時有不同也。昔東吳累敗於蜀,其勢頓挫,故可擊耳。今既獲全勝,銳氣百倍,未可攻也。」丕曰:「朕意已決,卿勿復言。」遂引御林軍親往接應三路兵馬。早有哨馬報說東吳已有準備:令呂范引兵拒住曹休,諸葛瑾引兵在南郡拒住曹真,朱桓引兵當住濡須以拒曹仁。劉曄曰:「既有準備,去恐無益。」丕不從,引兵而去。

伊尹三聘,孔明三顧,孔明一伊尹也。呂望釣魚,孔明觀魚,孔明一呂望也。或謂孔明輔蜀在乃翁手中拿班,又在乃郎手中拿班,似乎妝腔太甚。不知不如此,則師相之體不尊;師相之體不尊,則這不聽計不從矣。嗟乎,孔明豈得已哉!

降吳不可卻降曹,忠義安能事兩朝?

堪嘆黃權惜一死,紫陽書法不輕饒。

曹丕以三路取吳,以五路取蜀,讀至此必謂有一場大廝殺在後。不意三路則一戰而即退,五路則不戰而自解,虎頭蛇尾,可發一笑。有此省力之事者,亦以省力之筆傳之。三路之中,兩路虛寫,惟濡須之兵用實寫;五路之中,四路虛寫,惟鄧芝之使用實寫。又魏之侵吳,吳之御魏,但敘曹丕,不敘孫權;魏之侵蜀,蜀之御魏,既敘曹丕、司馬懿,又敘後主、孔明。或詳或略,各各不同,尤見筆法之妙。

吳人方見干戈息,蜀使還將玉帛通。

或問先主令孔明自取之,為真話乎,為假語乎?曰:以為真,則是真;以為假,則亦假也。欲使孔明為曹丕之所為,則其義之所必不敢出,必不忍出者也。知其必不敢,必不忍,而故令之聞此言,則其輔太子之心愈不得不切矣。且使太子聞此言,則其聽孔明,敬孔明之意愈不得不肅矣。陶謙之讓徐州,全是真不是假;劉表之讓荊州,半是假半是真。與先主之遺命,皆不可同年而語。

卻說章武二年夏六月,東吳陸遜大破蜀兵於猇亭彝陵之地;先主奔回白帝城,趙雲引兵據守。忽馬良至,見大軍已敗,懊悔不及,將孔明之言奏知先主。先主嘆曰:「朕早聽丞相之言,不致今日之敗。今有何面目復回成都見群臣乎!」遂傳旨就白帝城住紮,將館驛改為永安宮。人報馮習、張南、傅彤、程畿、沙摩柯等皆歿於王事,先主傷感不已。又近臣奏稱:「黃權引江北之兵,降魏去了。陛下可將彼家屬送有司問罪。」先主曰:「黃權被吳兵隔斷在江北岸,欲歸無路,不得已而降魏。是朕負權,非權負朕也,何必罪其家屬?」仍給祿米以養之。卻說黃權降魏,諸將引見曹丕,丕曰:「卿今降朕,欲追慕於陳、韓耶?」權泣而奏曰:「臣受蜀帝之恩,殊遇甚厚,令臣督諸軍於江北,被陸遜絕斷。臣歸蜀無路,降吳不可,故來投陛下。敗軍之將,免死為幸,安敢追慕於古人耶!」丕大喜,遂拜黃權為鎮南將軍。權堅辭不受。忽近臣奏曰:「有細作人自蜀中來,說蜀主將黃權家屬盡皆誅戮。」權曰:「臣與蜀主,推誠相信,知臣本心,必不肯殺臣之家小也。」丕然之。後人有詩責黃權曰:

觀先主託孤之語,而知其不以伐吳為重,終以伐魏為重矣。其曰「君才十倍曹丕」,何以不曰十倍孫權乎?蓋以與漢為 仇者魏耳,與我為對者曹氏耳。其曰「嗣子可輔則輔之,不可輔則自取之」,猶雲能討賊則輔之,不能討賊則取之也。重在討賊,故不重在嗣位,此前後出師之表,所以不能已歟?

圖事之法,與弈棋同。有同此一著,而用之於前則妙,用之於後則失者。如張耳勸陳涉立六國後,便是妙著;酈生勸高帝立六國後,便是失著。先後之勢異耳。劉曄先言蜀可伐,後言蜀不可伐,一在曹操初破張魯之時,一在魏兵留守漢中之後也。劉曄先言吳可伐,後言吳不可伐,一在先主初下江東之時,一在陸遜大破蜀兵之後也。劉曄可謂知弈矣。

古廟杉松巢水鶴,歲時伏臘走村翁。武侯祠屋長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先主駕崩,文武官僚,無不哀痛。孔明率眾官奉梓宮還成都。太子劉禪出城迎接靈柩,安於正殿之內。舉哀行禮畢,開讀遺詔。詔曰:朕初得疾,但下痢耳;後轉生雜病,殆不自濟。朕聞人年五十,不稱夭壽。今朕年六十有餘,死復何恨?但以卿兄弟為念耳。勉之!勉之!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惟賢惟德,可以服人。卿父德薄,不足效也。卿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勿怠!勿忘!卿兄弟更求聞達。至囑!至囑!

先主教太子之言,已知太子之無用也。何也?劉禪固不能為大善,亦不能為大惡者也。不能為大善,則但勉之以小善而已;不能為大惡,則但戒之以小惡而已。先主梟雄之才,其權謀通變,料非其子之所能學,故曰:汝父德薄不足效。知子莫若父,然哉!然哉!

高祖斬白帝子而創業,光武起白水村而中興,先主入白帝城而託孤,二帝始於白,一帝終於白,正合李意白字之義。自桃園至此,可謂一大結局矣。然先主之事自此終,孔明之事又將自此始也。前之取西川、定漢中,從草廬三顧中來。後之七擒孟獲、六出祁山,從白帝託孤中來。故此一篇,在前幅則為煞尾,在後幅則又為引頭耳。

卻說吳將朱桓,年方二十七歲,極有膽略,孫權甚愛之。時督軍於濡須,聞曹仁引大軍去取羨溪,桓遂盡撥軍守把羨溪去了,止留五千騎守城。忽報曹仁令大將常雕同諸葛虔、王雙、引五萬精兵飛奔濡須城來。眾軍皆有懼色。桓按劍而言曰:「勝負在將,不在兵之多寡。兵法云:客兵倍而主兵半者,主兵尚能勝於客兵。今曹仁千里跋涉,人馬疲睏;吾與汝等共據高城,南臨大江,北背山險,以逸待勞,以主制客:此乃百戰百勝之勢。雖曹丕自來,尚不足憂,況仁等耶?」於是傳令,教眾軍偃旗息鼓,只作無人守把之狀。且說魏將先鋒常雕,領精兵來取濡須城,遙望城上並無軍馬。雕催軍急進,離城不遠,一聲炮響,旌旗齊豎。朱桓橫刀飛馬而出,直取常雕。戰不三合,被桓一刀斬常雕於馬下。吳兵乘勢衝殺一陣,魏兵大敗,死者無數。朱桓大勝,得了無數旌旗軍器戰馬。曹仁領兵隨後到來,卻被吳兵從羨溪殺出,曹仁大敗而退,回見魏主,細奏大敗之事。丕大驚。正議之間,忽探馬報:「曹真、夏侯尚圍了南郡,被陸遜伏兵於內,諸葛瑾伏兵於外,內外夾攻,因此大敗。」言未畢,忽探馬又報:「曹休亦被呂范殺敗。」丕聽知三路兵敗,乃喟然嘆曰:「朕不聽賈詡、劉曄之言,果有此敗。」時值夏天,大疫流行,馬步軍十死六七,遂引軍回洛陽。吳、魏自此不和。卻說先主在永安宮染病不起,漸漸沉重。至章武三年夏四月,先主自知病入四肢;又哭關、張二弟,其病癒深。兩目昏花,厭見侍從之人,乃叱退左右,獨卧於龍榻之上。忽然陰風驟起,將燈吹搖,滅而復明。只見燈影之下,二人侍立。先主怒曰:「朕心緒不寧,教汝等且退,何故又來?」叱之不退,先主起而視之:上首乃雲長,下首乃翼德也。先主大驚曰:「二弟原來尚在?」雲長曰:「臣等非人,乃鬼也。上帝以臣二人平生不失信義,皆敕命為神。哥哥與兄弟聚會不遠矣。」先主扯定大哭,忽然驚覺,二弟不見。即喚從人問之,時正三更。先主嘆曰:「朕不久於人世矣!」遂遣使往成都,請丞相諸葛亮、尚書令李嚴等星夜來永安宮聽受遺命。孔明等與先主次子魯王劉永、梁王劉理來永安宮見帝,留太子劉禪守成都。且說孔明到永安宮,見先主病危,慌忙拜伏於龍榻之下。先主傳旨,請孔明坐於龍榻之側。撫其背曰:「朕自得丞相,幸成帝業。何期智識淺陋,不納丞相之言,自取其敗,悔恨成疾,死在旦夕。嗣子孱弱,不得不以大事相托。」言訖淚流滿面。孔明亦涕泣曰:「願陛下善保龍體,以副下天之望。」先主以目遍視,只見馬良之弟馬謖在傍,先主令且退。謖退出。先主謂孔明曰:「丞相觀馬謖之才何如?」孔明曰:「此人亦當世之英才也。」先主曰:「不然。朕觀此人,言過其實,不可大用。丞相宜深察之。」分付畢,傳旨召諸臣入殿,取紙筆寫了遺詔,遞與孔明而嘆曰:「朕不讀書,粗知大略。聖人云:『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朕本待與卿等同滅曹賊,共扶漢室,不幸中道而別。煩丞相將詔付與太子禪,令勿以為常言。凡事更望丞相教之。」孔明等泣拜於地曰:「願陛下將息龍體,臣等盡施犬馬之勞,以報陛下知遇之恩也。」先主命內侍扶起孔明,一手掩淚,一手執其手,曰:「朕今死矣,有心腹之言相告。」孔明曰:「有何聖諭?」先主泣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為成都之主。」孔明聽畢,汗流遍體,手足失措,泣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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