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七回 柴桑口卧龍弔喪 耒陽縣鳳雛理事

天下當治,人才輩出;天下當亂,人才亦輩出。君子觀於生瑜生亮之嘆,而竊以為當人才之並生,不獨此二人為然也。其並生而相濟者,如庶之先亮,統之贊亮,維之繼亮,肅、蒙、遜、抗之嗣瑜,嘉、昱、彧、攸之佐操皆是矣;其並生而相難者,如備之遇操,亮之遇懿,維之遇艾皆是矣。天生一非常之人,必更生非常之人以濟之;而天生一非常之才,亦必更生一非常之才以難之。夫既生備,何生操?既生亮,何生懿?既生維,又何生艾哉?

次日,馬騰領著西涼兵馬,將次近城,只見前面一簇紅旗,打著丞相旗號。馬騰只道曹操自來點軍,拍馬向前。忽聽得一聲炮響,紅旗開處,弓弩齊發。一將當先,乃曹洪也。馬騰急撥馬回時,兩下喊聲又起:左邊許褚殺來,右邊夏侯淵殺來,後面又是徐晃領兵殺至,截斷西涼軍馬,兩起調撥,將馬騰父子三人困在垓心。馬騰見不是頭,奮力衝殺。馬鐵早被亂箭射死。馬休隨著馬騰,左衝右突,不能得出。二人身帶重傷,坐下馬又被箭射倒。父子二人俱被執。曹操教將黃奎與馬騰父子一齊綁至,黃奎大叫:「無罪!」操教苗澤對證。馬騰大罵曰:「豎儒誤我大事!我不能為國殺賊,是乃天也!」操命牽出。馬騰罵不絕口,與其子馬休及黃奎一同遇害。後人有詩嘆馬騰曰:

赤壁遺雄烈,青年有俊聲。

弦歌知雅意,杯酒謝良朋。

曾謁三千斛,常驅十萬兵。

巴丘終命處,憑弔欲傷情。

曹操教招安西涼兵馬,諭之曰:「馬騰父子謀反,不幹眾人之事。」一面使人分付把住關隘,休教走了馬岱。且說馬岱自引一千兵在後。早有許昌城外逃回軍士,報知馬岱。岱大驚,只得棄了兵馬,扮作客商,連夜逃遁去了。曹操殺了馬騰等,便決意南征。忽人報曰:「劉備調練軍馬,收拾器械,將欲取川。」操驚曰:「若劉備收川,則羽翼成矣。將何以圖之?」言未畢,階下一人進言曰:「某有一計,使劉備、孫權不能相顧,江南、西川皆歸丞相。」正是:

孫權既失一周瑜,又失一龐統,是再失;玄德既得一孔明,又得一龐統,是兩得也。周瑜不能薦統,而肅乃薦統;周瑜忌孔明之助劉,而魯肅則薦統以助劉。不但龐統所學,與周瑜大不相同;而魯肅所見,亦與周瑜大不相同。

魯肅設宴款待孔明。宴罷,孔明辭回。方欲下船,只見江邊一人道袍竹冠,皂絛素履,一手揪住孔明,大笑曰:「汝氣死周郎,卻又來弔孝,明欺東吳無人耶?」孔明急視其人,乃鳳雛先生龐統也。孔明亦大笑。兩人攜手登舟,各訴心事。孔明乃留書一封與統,囑曰:「吾料孫仲謀必不能重用足下。稍有不如意,可來荊州共扶玄德。此人寬仁厚德,必不負公平生之所學。」統允諾而別。孔明自回荊州。

孔明吊公瑾之曰:「從此天下,更無知音。」蓋不獨愛我者為知己,能忌我者亦知己也;不獨欲用我者為知音,欲殺我者亦知音也。不寧唯是,苟能愛我而不能用,用我而用之不盡其才,反不如忌我殺我者之知我耳。

董承等七人同立義狀,至此已隔三十餘回矣。獨馬騰一人去西涼,杳無動靜,令讀者意甚懸懸。今忽於此回中照應出來,並與赤壁以前龐統教徐庶之語,暗相關合。如此敘事,真有一篇如一句者。不似今人之作稗官,如理詞譜而見雜曲,如觀演戲而點雜劇,逐段皆斷,更不聯絡也。

周瑜停喪於巴丘。眾將將所遺書緘,遣人飛報孫權。權聞瑜死,放聲大哭。拆視其書,乃薦魯肅以自代也。書略曰:瑜以凡才,荷蒙殊遇,委任腹心,統御兵馬,敢不竭股肱之力,以圖報效。奈死生不測,修短有命,愚志未展,微軀已殞,遺恨何極!方今曹操在北,疆場未靜;劉備寄寓,有似養虎;天下之事,尚未可知。此正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慮之日也。魯肅忠烈,臨事不苟,可以代瑜之任。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倘蒙垂鑒,瑜死不朽矣。

元直、德操,並稱伏龍、鳳雛名字,已在三十六回之前,至此已隔二十回矣,而鳳雛方與卧龍會於一處。其先則忽隱忽現,若滅若沒,蹤跡又自不同。始之為周瑜獻連環,極似四皓為子房定太子;繼之見孫權,極似王猛之見桓溫;從之謁玄德,極似鄧禹之謁光武:雖未及孔明,而寫來亦甚出色。龐統走謁荊州,與徐庶之走謁新野,皆不如孔明之高卧南陽,三顧而後出也;徐庶後歸曹操,龐統亦先投孫,又不如孔明之以草廬始,以五丈原終,前後無二也。然龐統有薦書二封,初時並不取出,直待耒陽縣中顯過本事,然後將書呈送,可見有本事人不藉薦書之力。今之求討薦牘專靠吹噓者,恐為龐統所笑矣。

父子齊芳烈,忠貞著一門。

捐生圖國難,誓死答君恩。

嚼血盟言在,誅奸義狀存。

西涼推世胄,不愧伏波孫。

孔明祭畢,伏地大哭,淚如湧泉,哀慟不已。眾將相謂曰:「人盡道公瑾與孔明不睦,今觀其祭奠之情,人皆虛言也。」魯肅見孔明如此悲切,亦為感傷,自思曰:「孔明自是多情,乃公瑾量窄,自取死耳。」後人有詩嘆曰:

卧龍南陽睡未醒,又添列曜下舒城。

蒼天既已生公瑾,塵世何須出孔明?

孔明吊公瑾之後,忽然遇著龐統,與龐統見曹操之後,忽然遇著徐庶,正復相似。前是將徐庶放去,此是將龐統引來。一樣文法,兩樣局面,真敘事妙品。

苗澤因私害藎臣,春香未得反傷身。

奸雄亦不兼容恕,枉自圖謀作小人。

卻說孔明在荊州,夜觀天文,見將星墜地,乃笑曰:「周瑜死矣!」至曉,白於玄德。玄德使人探之,果然死了。玄德問孔明曰:「周瑜既死,還當如何?」孔明曰:「代瑜領兵者,必魯肅也。亮觀天象,將星聚於東方。亮當以弔喪為由,往江東走一遭,就尋賢士佐助主公。」玄德曰:「只恐吳中將士加害於先生。」孔明曰:「瑜在之日,亮猶不懼;今瑜已死,又何患乎?」乃與趙雲引五百軍,具祭禮,下船赴巴丘弔喪。於路探聽得孫權已令魯肅為都督,周瑜靈柩已回柴桑。孔明徑至柴桑,魯肅以禮迎接。周瑜部將皆欲殺孔明,因見趙雲帶劍相隨,不敢下手。孔明教設祭物於靈前,親自奠酒,跪於地下,讀祭文曰:嗚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豈不傷?我心實痛,酹酒一觴;君其有靈,享我烝嘗!吊君幼學,以交伯符;仗義疏財,讓舍以民。吊君弱冠,萬里鵬摶;定建霸業,割據江南。吊君壯力,遠鎮巴丘;景升懷慮,討逆無憂。吊君丰度,佳配小喬;漢臣之婿,不愧當朝。吊君氣概,諫阻納質;始不垂翅,終能奮翼。吊君鄱陽,蔣干來說;揮灑自如,雅量高志。吊君弘才,文武籌略;火攻破敵,挽強為弱。想君當年,雄姿英發。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忠義之心,英靈之氣。命終三紀,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腸千結。惟我肝膽,悲無斷絕。昊天昏暗,三軍愴然。主為哀泣,友為淚漣。亮也不才,丐計求謀;助吳拒曹,輔漢安劉。掎角之援,首尾相儔。若存若亡,何慮何憂?嗚呼公瑾,生死永別!朴守其貞,冥冥滅滅。魂如有靈,以鑒我心。從此天下,更無知音。嗚呼痛哉!伏惟尚饗。

未知獻計者是誰,且看下文分解。

西州豪傑方遭戮,南國英雄又受殃。

周瑜覽畢,長嘆一聲,喚左右取紙筆作書上吳侯。乃聚眾將曰:「吾非不欲盡忠報國,奈天命已絕矣。汝等善事吳侯,共成大業。」言訖,昏絕。徐徐又醒,仰天長嘆曰:「既生瑜,何生亮!」連叫數聲而亡。壽三十六歲。後人有詩嘆曰:

卻說魯肅送周瑜靈柩至蕪湖,孫權接著,哭祭於前,命厚葬於本鄉。瑜有兩男一女,長男循,次男胤,權皆厚恤之。魯肅曰:「肅碌碌庸才,誤蒙公瑾重薦,其實不稱所職。願舉一人以助主公。此人上通天文,下曉地理;謀略不減於管、樂,樞機可並於孫、吳。往日周公瑾多用其言,孔明亦深服其智,現在江南,何不重用?」權聞言大喜,便問此人姓名。肅曰:「此人乃襄陽人,姓龐,名統,字士元,道號鳳雛先生。」權曰:「孤亦聞其名久矣。今既在此,可即請來相見。」於是魯肅邀請龐統入見孫權,施禮畢。權見其人濃眉掀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心中不喜,「乃問曰:「公平生所學,以何為主?」統曰:「不必拘執,隨機應變。」權曰:「公之才學,比公瑾如何?」統笑曰:「某之所學,與公瑾大不相同。」權平生最喜周瑜,見統輕之,心中愈不樂,乃謂統曰:「公且退。待有用公之時,卻來相請。」統長嘆一聲而出。魯肅曰:「主公何不用龐士元?」權曰:「狂士也,用之何益?」肅曰:「赤壁鏖兵之時,此人曾獻連環策,成第一功。主公想必知之。」權曰:「此時乃曹操自欲釘船,未必此從之功也,吾誓不用之。」魯肅出謂龐統曰:「非肅不薦足下,奈吳侯不肯用公。公且耐心。」統低頭長嘆不語。肅曰:「公莫非無意於吳中乎?」統不答。肅曰:「公抱匡濟之才,何往不利?可實對肅言,將欲何往?」統曰:「吾欲投曹操去也。」肅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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