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回 玄德南漳逢隱淪 單福新野遇英主

水鏡述襄陽童謠曰:「泥中蟠龍向天飛」,是以玄德比龍也;前蔡瑁捏造玄德反詩曰「龍豈池中物」,亦以玄德比龍也;蘇子瞻檀溪古風一篇,有「波中忽見雙龍飛」之句,是又謂真主一龍,駿馬亦一龍也。然人但知如龍之主,自有如龍之馬以救之;不知如龍之主,不可無如龍之士以佐之。泥中龍、池中龍、波中龍,凡寫無數龍字,總只為引起伏龍一人而已。

觀玄德遇元直一段文字,何其紆徐而曲折也。在水鏡莊上,彼此各不相見。水鏡與元直語,並不出說玄德;明日與玄德語,並不說出元直。及玄德歸新野,元直亦更不造謁;直待市上行歌,馬前邂逅,然後邀入縣衙。讀者至此,以為此時方得遇合矣,而不知其猶未即合也,又借相馬作一波瀾。一則將欲事之,乃先試之;一則將欲用之,忽欲拒之:迨說明相試之故,然後彼此歡洽。可見人之輕率徑遂者,必非妙人;文之輕率徑遂者,必非妙文。今人作稗官,每到兩人相合處,便急欲其就,唯恐其不就,有如此之紆徐曲折者乎?故讀稗官,愈思《三國》一書之妙也。

玄德于波翻浪滾之後,忽聞童子吹笛,先生鼓琴;於電走風馳之後,忽見石案香清,松軒茶熟;正在心驚膽戰,俄而氣定神閑。真如過弱水而訪蓬萊,脫苦海而游閬苑,恍疑身在神仙境界矣。至於夜半聽水鏡與元直共語,彷彿王積薪聽婦姑弈棋,雖極分明,卻費揣度,可聞而不可知,可聽而不可見,尤神妙之至。

袁紹之信逢紀,不知其惡也;其殺田豐,囚沮授,不知其善也。若劉表既知玄德之賢而不能用,既知蔡瑁之惡而不能去,是好賢不如《緇衣》,與不知賢者等;惡惡不如《巷伯》,與不知惡者等耳。元直之辭之也,宜哉!

前玄德以髀肉復生而悲,何其壯也;今至南漳,道中見牧童吹笛而來,乃有吾不如也之嘆,頓使英雄氣盡。蓋馬蹄甚危,牛背甚穩;長鞭甚急,短笛甚閑。碌碌半生,征鞍勞苦,豈若散發林間,行吟澤畔,為足逍遙而適志耶!非但玄德不如,即效死之龐統,盡瘁之孔明,皆不如也。水鏡先生寧老於南漳而不出,有以夫!

琦奉命赴新野,玄德接著,設宴相待。酒酣,琦忽然墮淚。玄德問其故。琦曰:「繼母蔡氏,常懷謀害之心,侄無計免禍,幸叔父指教。」玄德勸以「小心盡孝,自然無禍」。次日,琦泣別。玄德乘馬送琦出郭,因指馬謂琦曰:「若非此馬,吾已為泉下之人矣。」琦曰:「此非馬之力,乃叔父之洪福也。」說罷相別,劉琦泣涕而去。玄德回馬入城,忽見市上一人,葛巾布袍,皂絛烏履,長歌而來。歌曰:天地反覆兮火欲殂,大廈將崩兮一木難扶。山谷有賢兮欲投明主,明主求賢兮卻不知吾。

卻說曹操自冀州回許都,常有取荊州之意,特差曹仁、李典並降將呂曠、呂翔等領兵三萬屯樊城,虎視襄陽,就探看虛實。時呂曠、呂翔稟曹仁曰:「今劉備屯兵新野,招軍買馬,積草儲糧,其志不小,不可不早圖之。吾二人自降丞相之後,未有寸功,願請精兵五千,取劉備之頭,以獻丞相。」曹仁大喜,與二呂兵五千,前往新野廝殺。探馬飛報玄德。玄德請單福商議,福曰:「既有敵兵,不可令其入境。可使關公引一軍從左面出,以敵來軍中路;張飛引一軍從右而出,以敵來軍後路;公自引趙雲出兵前路相迎:敵可破矣。」玄德從其言,即差關、張二人去訖;然後與單福、趙雲等,共引二千人馬,出關相迎。行不數里,只見山後塵頭大起,呂曠、呂翔引軍來到。兩邊各射住陣角。玄德出馬於旗門下,大呼曰:「來者何人,敢犯吾境?」呂曠出馬曰:「吾乃大將呂曠也。奉丞相命,特來擒汝!」玄德大怒,使趙雲出馬。二將交戰,不數合,趙雲一槍刺呂曠於馬下。玄德麾軍掩殺,呂翔抵敵不住,引軍便走。正行間,路傍一軍突出,為首大將,乃關雲長也。衝殺一陣,呂翔折兵大半,奪路走脫。行不到十里,又一軍攔住去路,為首大將挺矛大叫:「張翼德在此!」直取呂翔。翔措手不及,被張飛一矛刺中,翻身落馬而死。餘眾四散奔走。玄德合軍追趕,大半多被擒獲。玄德班師回縣,重待單福,稿賞三軍。

偏裨既有輿屍辱,主將重興雪恥兵。

趙雲在襄陽城外,檀溪水邊,接連幾個轉身,不見玄德,可謂急矣。若使翼德處此,必殺蔡瑁;若使雲長處此,縱不殺蔡瑁,必要拿住蔡瑁,要在他身上尋還我兄:安肯將蔡瑁輕輕放過,卻自尋到新野,又尋到南漳乎?三人忠勇一般,而子龍為人又精細而極安頓,一人有一人性格,各各不同,寫來真是好看。

卻說敗軍回見曹仁,報說二呂被殺,軍士多被活捉。曹仁大驚,與李典商議。典曰:「二將欺敵而亡,今只宜按兵不動,申報丞相,起大兵來征剿,乃為上策。」仁曰:「不然。今二將陣亡,又折許多軍馬,此仇不可不急報。量新野彈丸之地,何勞丞相大軍?」典曰:「劉備人傑也,不可輕視。」仁曰:「公何怯也!」典曰:「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戰百勝。』某非怯戰,但恐不能必勝耳。」仁怒曰:「公懷二心耶?吾必欲生擒劉備!」典曰:「將軍若去,某守樊城。」仁曰:「汝若不同去,真懷二心矣!」典不得已,只得與曹仁點起二萬五千軍馬,渡河投新野而來。正是:

玄德聞歌,暗思:「此人莫非水鏡所言伏龍、鳳雛乎?」遂下馬相見,邀入縣衙。問其姓名,答曰:「某乃潁上人也,姓單名福。久聞使君納士招賢,欲來投托,未敢輒造,故行歌於市,以動尊聽耳。」玄德大喜,待為上賓。單福曰:「適使君所乘之馬,再乞一觀。」玄德命去鞍牽於堂下。單福曰:「此非的盧馬乎?雖是千里馬,卻只妨主,不可乘也。」玄德曰:「已應之矣。」遂具言躍檀溪之事。福曰:「此乃救主,非妨主也。終必妨一主。某有一法可禳。」玄德曰:「願聞禳法。」福曰:「公意中有仇怨之人,可將此馬賜之;待妨過了此人,然後乘之,自然無事。」玄德聞言變色曰:「公初至此,不教吾以正道,便教作利己妨人之事,備不敢聞教!」福笑謝曰:「向聞使君仁德,未敢便信,故以此言相試耳。」玄德亦改容起謝曰:「備安能有仁德及人,惟先生教之。」福曰:「吾自潁上來此,聞新野之人歌曰:『新野牧,劉皇叔。自到此,民豐足。』可見使君之仁德及人也。」玄德乃拜單福為軍師,調練本部人馬。

水鏡之薦伏龍、鳳雛,不肯明指其人,是薦而猶未薦也;然不便說出,正深於薦者也。何也?其人鄭重,而言之不甚鄭重,則聽者不知其為鄭重矣;唯鄭重言之,使知其人之重,說且不可輕說,見又不可輕見,用又何可輕用耶?此三顧之勤所以不敢後,而百里之任所以不敢辱也。

未知勝負何如,且聽下文分解。

卻說蔡瑁方欲回城,趙雲引軍趕出城來。原來趙雲正飲酒間,忽見人馬動,急入內觀之,席上不見了玄德。雲大驚,出投館舍,聽得人說:「蔡瑁引軍望西趕去了。」雲火急綽槍上馬,引著原帶來三百軍,奔出西門,正迎著蔡瑁,急問曰:「吾主何在?」瑁曰:「使君逃席而去,不知何往。」趙雲是謹細之人,不肯造次,即策馬前行,遙望大溪。別無去路,乃復回馬,喝問蔡瑁曰:「汝請吾主赴宴,何故引著軍馬追來?」瑁曰:「九郡四十二州縣官僚俱在此,吾為上將,豈可不防護?」雲曰:「汝逼吾主何處去了?」瑁曰:「聞使君匹馬出西門,到此卻又不見。」雲驚疑不定,直來溪邊看時,只見隔岸一帶水跡。雲暗忖曰:「難道連馬跳過了溪去?」令三百軍四散觀望,並不見蹤跡。雲再回馬時,蔡瑁已入城去了。雲乃拿守門軍士追問,皆說劉使君飛馬出西門而去。雲再欲入城,又恐有埋伏,遂急引軍歸新野。卻說玄德躍馬過溪,似醉如痴,想此闊澗一躍而過,豈非天意!迤邐望南漳策馬而行。日將沉西,正行之間,見一牧童跨於牛背上,口吹短笛而來,玄德嘆曰:「吾不如也!」遂立馬觀之。牧童亦停牛罷笛,熟視玄德,曰:「將軍莫非破黃巾劉玄德否?」玄德驚問曰:「汝乃村僻小童,何以知吾姓字?」牧童曰:「我本不知,因常侍師父,有客到日,多曾說有一劉玄德,身長七尺五寸,垂手過膝,目能自顧其耳,乃當世之英雄。今觀將軍如此模樣,想必是也。」玄德曰:「汝師何人也?」牧童曰:「吾師覆姓司馬,名徽,字德操,潁川人也。道號水鏡先生。」玄德曰:「汝師與誰為友?」小童曰:「與襄陽龐德公、龐統為友。」玄德曰:「龐德公乃龐統何人?」童子曰:「叔侄也。龐德公字山民,長俺師父十歲;龐統字士元,少俺師父五歲。一日,我師父在樹上採桑,適龐統來相訪,坐於樹下,共相議論,終日不倦。吾師甚愛龐統,呼之為弟。」玄德曰:「汝師今居何處?」牧童遙指曰:「前面林中,便是莊院。」玄德曰:「吾正是劉玄德。汝可引我去拜見你師父。」童子便引玄德,行二里余,到庄前下馬,入至中門,忽聞琴聲甚美。玄德教童子且休通報,側耳聽之。琴聲忽住而不彈,一人笑而出曰:「琴韻清幽,音中忽起高抗之調。必有英雄竊聽。」童子指謂玄德曰:「此即吾師水鏡先生也。」玄德視其人,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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