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回 斬蔡陽兄弟釋疑 會古城主臣聚義

當時手足似瓜分,信斷音稀杳不聞。

今日君臣重聚義,正如龍虎會風雲。

關公既遇廖化,又遇周倉。廖化是黃巾,周倉亦是黃巾。化之從公後於倉,而倉之慕公切於化。夫使倉而不與公遇,不過綠林一豪客耳。今日立廂繪像,倉得捧大刀立於公之側,竟附公以並垂不朽。可見人貴改圖,士貴擇主。雖失足雈苻,未嘗不可以更新;而單身作仆,勝似擁嘍啰稱大王也。

人但知「降漢不降曹」為雲長大節,而不知大節如翼德殆視雲長而更烈也。雲長辨漢與曹甚明,翼德辨漢與曹又甚明。操為漢賊,則從漢賊者亦漢賊;彼誤以關公為降曹,故罵曹操並罵關公,而桃園舊好所以不暇顧矣。蓋有君臣,然後有兄弟。君臣之義乖,即兄弟之義亦絕。衣帶詔之公憤為重,而桃園之私盟為輕。推斯志也,使翼德而處土山之圍,寧蹈白刃而死,豈肯權宜變通,姑與曹操周旋乎哉!翼德生平最怒呂布,以其滅倫絕理,故一見便呼為「三姓家奴」,而嗣後屢欲殺之,其怒曹操,亦猶是耳。惡呂布以正父子之倫,惡曹操以正君臣之禮,如翼德者,斯可謂之真孝子,斯可謂之真忠臣。

翼德失徐州,而雲長責之;雲長寄許都,而翼德責之。能如此以義相責,方是好兄弟。每怪今人好立朋黨;一締私盟,便互相遮護,雖有大過,不嫌其非。此以水濟水耳,豈所稱「和而不同」之君子乎?

玄德之於關公也,隔河望見旗幟而以手加額;翼德之於關公也,古城覿面相逢而綽槍欲戰,一兄一弟,何其不同如此哉?曰:既不降曹,而何以在曹?此翼德所以責關公者也。知其身雖在曹,而必不降曹,此玄德所以信關公者也。觀弟之責其兄,則能為翼德之兄者,固自不易;觀兄之信其弟,則能為雲長之主者,大非偶然矣。

只因關公以弟尋兄、以叔保嫂,遂引出一派親戚來:胡華與胡班為父子;韓福與王植為姻家;蔡陽與秦琪為甥舅。不唯各主其主,又復各親其親矣。至於不殺郭常之子,以存人祀;收養關定之子,以立己嗣:關公父子是初相見,桃園兄弟是重會合,玄德夫婦是再團圓。合前回與此回,殆共成一篇親親文字雲。

玄德在許都聽滿寵報信,但知公孫瓚下落,不知趙子龍下落,令人鬱郁不快。關公在汝南見孫干報信,但知玄德下落,並不提起張翼德下落,又令人鬱郁不快。今至此回,不約而同,不期而會,不特當日見者快然,即今日讀者亦為之快然矣。由前而觀,則桃園為初聚義,古城為再聚義;由後而觀,則南陽會諸葛方為大聚義,古城合子龍為小聚義也。

劉、關、張三人兩番聚散:一散於呂布之攻小沛,再散於曹操之攻徐州。而玄德則前投曹操,後投袁紹;關公則前在東海,後在許都;翼德則兩次俱在芒碭山中。乃敘事者於前之散也,略關、張而獨詳玄德;於後之散也,則略翼德,稍詳玄德,而獨甚詳關公。所以然者,三面之事,不能並時同敘,故取其事之長者而備載焉,取其事之短者而簡括焉。史遷筆法,往往如此。

前回埋伏後文,此回收拾前文。如胡班、廖化、普凈輩,俱於前回埋伏。糜竺、糜芳、簡雍、趙雲等,俱於此回收拾。

關公趕上車仗,與孫干說知此事。二人並馬而行。行了數日,忽值大雨滂沱,行裝盡濕。遙望山岡邊有一所莊院,關公引著車仗,到彼借宿。庄內一老人出迎。關公具言來意。老人曰:「某姓郭,名常,世居於此。久聞大名,幸得瞻拜。」遂宰羊置酒相待,請二夫人於後堂暫歇。郭常陪關公、孫干於草堂飲酒,一邊烘焙行李,一邊餵養馬匹。至黃昏時候,忽見一少年數人入庄,徑上草堂。郭常喚曰:「吾兒來拜將軍。」因謂關公曰:「此愚男也。」關公問何來。常曰:「射獵方回。」少年見過關公,即下堂去了。常流淚言曰:「老夫耕讀傳家,止生此子,不務本業,惟以遊獵為事。是家門不幸也!」關公曰:「方今亂世,若武藝精熟,亦可以取功名,何雲不幸?」常曰:「他若肯習武藝,便是有志之人。今專務遊盪,無所不為,老夫所以憂耳!」關公亦為嘆息。至更深,郭常辭出。關公與孫干方欲就寢,忽聞後院馬嘶人叫。關公急喚從人,卻都不應,乃與孫干提劍往視之。只見郭常之子倒在地上叫喚,從人正與莊客廝打。公問其故。從人曰:「此人來盜赤兔馬,被馬踢倒。我等聞叫喚之聲,起來巡看,莊客們反來廝鬧。」公怒曰:「鼠賊焉敢盜吾馬!」恰待發作,郭常奔至,告曰:「不肖子為此歹事,罪合萬死!奈老妻最憐愛此子,乞將軍仁慈寬恕!」關公曰:「此子果然不肖,適才老翁所言,真知子莫若父也。我看翁面,且姑恕之。」遂分付從人看好了馬,喝散莊客,與孫干回草堂歇息。次日,郭常夫婦出拜於堂前,謝曰:「犬子冒瀆虎威,深感將軍恩恕。」關公令喚出:「我以正言教之。」常曰:「他於四更時分,又數個無賴之徒,不知何處去了。」關公謝別郭常,奉二嫂上車,出了莊院,與孫干並馬,護著車仗,取山路而行。不及三十里,只見山背後擁出百餘人,為首兩騎馬,前面那人頭裹黃巾,身穿戰袍,後面乃郭常之子也。黃巾者曰:「我乃天公將軍張角部將也!來者快留下赤兔馬,放你過去!」關公大笑曰:「無知狂賊!汝既從張角為盜,亦知劉、關、張兄弟三人名字否?」黃巾者曰:「我只聞赤面長髯者名關雲長,卻未識其面。汝何人也?」公乃停刀立馬,解開須囊,出長髯令視之。其人滾鞍下馬,腦揪郭常之子,拜獻於馬前。關公問其姓名。告曰:「某姓裴,名元紹。自張角死後,一向無主,嘯聚山林,權於此處藏伏。今早這廝來報:『有一客人,騎一匹千里馬,在我家投宿。』特邀某來劫奪此馬。不想卻遇將軍。」郭常之子拜伏乞命。關公曰:「吾看汝父之面,饒你性命!」郭子抱頭鼠竄而去。

關公教取路往卧牛山來。正行間,忽見周倉數十人帶傷而來。關公引他見了玄德,問其何故受傷,倉曰:「某未至卧牛山之前,先有一將單騎而來,與裴元紹交鋒,只一合,刺死裴元紹,盡數招降人伴,佔住山寨。周倉到彼招誘人伴時,止有這幾個過來,余者俱懼怕不敢擅離。倉不忿,與那將交戰,被他連勝數次,身中三槍。因此來報主公。」玄德曰:「此人怎生模樣?姓甚名誰?」倉曰:「極其雄壯,不知姓名。」於是關公縱馬當先,玄德在後,徑投卧牛山來。周倉在山下叫罵,只見那將全副披掛,持槍驟馬,引眾下山。玄德早揮鞭出馬,大叫曰:「來者莫非子龍否?」那將見了玄德,滾鞍下馬,拜伏道旁。原來果然是趙子龍。玄德、關公俱下馬相見,問其何由至此。雲曰:「雲自別使君,不想公孫瓚不聽人言,以致兵敗自焚。袁紹屢次招雲,雲想紹亦非用人之人,因此未往。後欲至徐州投使君,又聞徐州失守,雲長已歸曹操,使君又在袁紹處。雲幾番欲來相投,只恐袁紹見怪。四海飄零,無容身之地。前偶過此處,適遇裴元紹下山來欲奪吾馬,雲因殺之,藉此安身。近聞翼德在古城,欲往投之,未知真實。今幸得遇使君!」玄德大喜,訴說從前之事。關公亦訴前事。「玄德曰:「吾初見子龍,便有留戀不舍之情。今幸得相遇!」雲曰:「雲奔走四方,擇主而事,未有如使君者。今得相隨,大稱平生。雖肝腦塗地無恨矣!」當日就燒毀山寨,率領人眾,盡隨玄德前赴古城。張飛、糜竺、糜芳迎接入城,各相拜訴。二夫人具言云長之事,玄德感嘆不已。於是殺牛宰馬,先拜謝天地,然後遍勞諸軍。玄德見兄弟重聚,將佐無缺,又新得了趙雲;關公又得了關平、周倉二人,歡喜無限,連飲數日。後人有詩讚之曰:

關公急止之曰:「賢弟且住。你看我斬此來將,以表我真心。」飛曰:「你果有真心,我這裡三通鼓罷。便要你斬來將!」關公應諾。須臾,曹軍至。為首一將,乃是蔡陽,挺刀縱馬大喝曰:「你殺吾外甥秦琪,卻原來逃在此!吾奉丞相命,特來拿你!」關公更不打話,舉刀便砍。張飛親自擂鼓。只見一通鼓未盡,關公刀起處,蔡陽頭已落地。眾軍士俱走。關公活捉執認旗的小卒過來,問取來由。小卒告說:「蔡陽聞將軍殺了他外甥,十分忿怒,要來河北與將軍交戰。丞相不肯,因差他往汝南攻劉辟。不想在這裡遇著將軍。」關公聞言,教去張飛前告說其事。飛將關公在許都時事細問小卒,小卒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飛方纔信。正說間,忽城中軍士來報:「城南門外,有十數騎來的甚緊,不知是甚人。」張飛心中疑慮,便轉出南門看時,果見十數騎輕弓短箭而來。見了張飛,滾鞍下馬。視之,乃糜竺、糜芳也。飛亦下馬相見。竺曰:「自徐州失散,我兄弟二人逃難回鄉。使人遠近打聽,知雲長降了曹操,主公在於河北;又聞簡雍亦投河北去了。只不知將軍在此。昨於路上遇見一夥客人,說有一姓張的將軍如此模樣,今據古城。我兄弟度量必是將軍,故來尋訪。幸得相見!」飛曰:「雲長兄與孫干送二嫂方到,已知哥哥下落。」二糜大喜,同來見關公,並參見二夫人。飛遂迎請二嫂入城。至衙中坐定,二夫人訴說關公曆過之事,張飛方才大哭,參拜雲長。二糜亦俱傷感。張飛亦自訴別後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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