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回 王司徒巧使連環計 董太師大鬧鳳儀亭

衝天怒氣高千丈,仆地肥軀做一堆。

此回最妙在董卓賜金安慰呂布一段。若無此一段以緩之,則布之刺卓,不待鳳儀亭相遇之後矣。且鳳儀亭打戟墮地之時,呂布何難拾戟回刺董卓?而但往外急走,則皆此一緩之力也。

過了數日,允在朝堂見了董卓,趁呂布不在側,伏地拜請曰:「允欲屈太師車騎,到草舍赴宴,未審鈞意若何?」卓曰:「司徒見招,即當趨赴。」允拜謝歸家,水陸畢陳,於前廳正中設座,錦繡鋪地,內外各設幃幔。次日晌午,董卓來到。允具朝服出迎,再拜起居。卓下車,左右持戟甲士百餘,簇擁入堂,分列兩旁。允於堂下再拜。卓命扶上,賜坐於側。允曰:「太師盛德巍巍,伊、周不能及也。」卓大喜。進酒作樂,允極其致敬。天晚酒酣,允請卓入後堂。卓叱退甲士。允捧觴稱賀曰:「允自幼頗習天文,夜觀干象,漢家氣數已盡。太師功德振於天下,若舜之受堯,禹之繼舜,正合天心人意。」卓曰:「安敢望此!」允曰:「自古有道伐無道,無德讓有德,豈過分乎!」卓笑曰:「若果天命歸我,司徒當為元勛。」允拜謝。堂中點上畫燭,止留女使進酒供食。允曰:「教坊之樂,不足供奉。偶有家伎,敢使承應。」卓曰:「甚妙。」允教放下簾櫳。笙簧繚繞,簇捧貂蟬舞於簾外。有詞贊之曰:原是昭陽宮裡人,驚鴻宛轉掌中身,只疑飛過洞庭春。

連環計之妙,不在專殺董卓也。設使董卓擲戟之時,刺中呂布,則卓自損其一臂,而卓可圖矣。此皆在王允算中,亦未始不在貂蟬算中。王允豈獨愛呂布,貂亦豈獨愛呂布哉!吾嘗謂「西子真心歸范蠡,貂蟬假意對溫侯」,蓋貂蟬心中只有一王允爾。

卻說蒯良曰:「今孫堅已喪,其子皆幼。乘此虛弱之時,火速進軍,江東一鼓可得。若還屍罷兵,容其養成氣力,荊州之患也。」表曰:「吾有黃祖在彼營中,安忍棄之?」良曰:「舍一無謀黃祖而取江東,有何不可!」表曰:「吾與黃祖心腹之交,舍之不義。」遂送桓階回營,相約以孫堅屍換黃祖。孫策換回黃祖,迎接靈柩,罷戰回江東,葬父於曲阿之原。喪事已畢,引軍居江都,招賢納士,屈己待人,四方豪傑漸漸投之,不在話下。卻說董卓在長安聞孫堅已死,乃曰:「吾除卻一心腹之患也!」問:「其子年幾歲矣?」或答曰:「十七歲。」卓遂不以為意。自此愈加驕橫,自號為「尚父」,出入僭天子儀仗。封弟董旻為左將軍、鄠侯,侄董璜為侍中,總領禁軍。董氏宗族,不問長幼,皆封列侯。離長安城二百五十里,別築「郿塢」,役民夫二十五萬人築之。其城郭高下厚薄一如長安,內蓋宮室,倉庫屯積二十年糧食;選民間少年美女八百人實其中,金玉、彩帛、珍珠堆積不知其數。家屬都住在內。卓往來長安,或半月一回,或一月一回,公卿皆候送於橫門外。卓嘗設帳於路,與公卿聚飲。一日,卓出橫門,百官皆送,卓留宴。適北地招安降卒數百人到。卓即命於座前,或斷其手足,或鑿其眼睛,或割其舌,或以大鍋煮之,哀號之聲震天,百官戰慄失箸,卓飲食談笑自若。又一日,卓於省台大會百官,列坐兩行。酒至數巡,呂布徑入,向卓耳邊言不數句。卓笑曰:「原來如此。」命呂佈於筵上揪司空張溫下堂。百官失色。不多時,侍從將一紅盤,托張溫頭入獻。百官魂不附體。卓笑曰:「諸公勿驚。張溫結連袁術,欲圖害我,因使人寄書來,錯下在吾兒奉先處,故斬之。公等無故,不必驚畏。」眾官唯唯而散。

次日,呂布在府中打聽,絕不聞音耗。徑入堂中,尋問諸侍妾。侍妾對曰:「夜來太師與新人共寢,至今未起。」布大怒,潛入卓卧房後窺探。時貂蟬起於窗下梳頭,忽見窗外池中照一人影,極長大,頭戴束髮冠:偷眼視之,正是呂布。貂蟬故蹙雙眉,做憂愁不樂之態;復以香羅頻拭淚眼。呂布窺視良久,乃出。少頃又入,卓己坐於中堂。見布來,問曰:「外面無事乎?」布曰:「無事。」侍立卓側。卓方食,布偷目竊望,見綉簾內一女子往來觀覷,微露半面,以目送情,布知是貂蟬,神魂飄蕩。卓見布如此光景,心中疑忌,曰:「奉先無事且退。」布怏怏而出。

次日,便將家藏明珠數顆,令良匠嵌造金冠一頂,使人密送呂布。布大喜,親到王允宅致謝。允預備嘉肴美饌,候呂布至,允出門迎迓,接入後堂,延之上坐。布曰:「呂布乃相府一將,司徒是朝廷大臣,何故錯敬?」允曰:「方今天下別無英雄,惟有將軍耳。允非敬將軍之職,敬將軍之才也。」布大喜。允殷勤敬酒,口稱董太師並布之德不絕。布大笑暢飲。允叱退左右,只留侍妾數人勸酒。酒至半酣,允曰:「喚孩兒來。」少頃,二青衣引貂蟬艷妝而出。布驚問何人。允曰:「小女貂蟬也。允蒙將軍錯愛,不異至親,故令其與將軍相見。」便命貂蟬與呂布把盞。貂蟬送酒與布,兩下眉來眼去。允佯醉曰:「孩兒央及將軍痛飲幾杯!吾一家全靠著將軍哩。」布請貂蟬坐。貂蟬假意欲入,允曰:「將軍吾之至友,孩兒便坐何妨!」貂蟬便坐於允側。呂布目不轉睛的看。又飲數杯,允指蟬謂布曰:「吾欲將此女送與將軍為妾,還肯納否?」布出席謝曰:「若得如此,布當效犬馬之報!」允曰:「早晚選一良辰,送至府中。」布欣喜無限,頻以目視貂蟬。貂蟬亦以秋波送情。少頃席散,允曰:「本欲留將軍止宿,恐太師見疑。」布再三拜謝而去。

十八路諸侯不能殺董卓,而一貂蟬足以殺之;劉、關、張三人不能勝呂布,而貂蟬一女子能勝之。以衽席為戰場,以脂粉為甲冑,以盻睞為戈矛,以嚬笑為弓矢,以甘言卑詞為運奇設伏,女將軍真可畏哉!當為之語曰:「司徒妙計高天下,只用美人不用兵。」

卓疾既愈,入朝議事。布執戟相隨,見卓與獻帝共談,便乘間提戟出內門,上馬徑投相府來。系馬府前,提戟入後堂,尋見貂蟬。蟬曰:「汝可去後園中鳳儀亭邊等我。」布提戟徑往,立於亭下曲欄之旁。良久,見貂蟬分花拂柳而來,果然如月宮仙子。泣謂布曰:「我雖非王司徒親女,然待之如已出。自見將軍,許侍箕帚。妾已生平願足。誰想太師起不良之心,將妾淫污。妾恨不即死,止因未與將軍一訣,故且忍辱偷生。今幸得見,妾願畢矣!此身已污,不得復事英雄:願死於君前,以明妾志!」言訖,手攀曲欄,望荷花池便跳。呂布慌忙抱住,泣曰:「我知汝心久矣!只恨不能共語!」貂蟬手扯布曰:「妾今生不能與君為妻,願相期於來世。」布曰:「我今生不能以汝為妻,非英雄也!」蟬曰:「妾度日如年,願君憐而救之。」布曰:「我今愉空而來,恐老賊見疑,必當速去。」蟬牽其衣曰:「君如此懼怕老賊,妾身無見天日之期矣!」布立住曰:「容我徐圖良策。」說罷,提戟欲去。貂蟬曰:「妾在深閨,聞將軍之名,如雷灌耳,以為當世一人而已。誰想反受他人之制乎!」言訖,淚下如雨。布羞慚滿面,重複倚戟,回身摟抱貂蟬,用好言安慰。兩個偎偎倚倚,不忍相離。卻說董卓在殿上,回頭不見呂布,心中懷疑,連忙辭了獻帝,登車回府。見布馬繫於府前。問門吏,吏答曰:「溫侯入後堂去了。」卓叱退左右,徑入後堂中,尋覓不見。喚貂蟬,蟬亦不見。急問侍妾,侍妾曰:「貂蟬在後園看花。」卓尋入後園,正見呂布和貂蟬在鳳儀亭下共語,畫戟倚在一邊。卓怒,大喝一聲。布見卓至,大驚,回身便走。卓搶了畫戟,挺著趕來。呂布走得快,卓肥胖趕不上,擲戟刺布。布打戟落地。卓拾戟再趕,布已走遠。卓趕出園門,一人飛奔前來,與卓胸膛相撞,卓倒於地。正是:

按徹《梁州》蓮步穩,好花風裊一枝新。畫堂香暖不勝春。

舞罷,卓命近前。貂蟬轉入簾內,深深再拜。卓見貂蟬顏色美麗,便問:「此女何人?」允曰:「歌伎貂蟬也。」卓曰:「能唱否?」允命貂蟬執檀板,低謳一曲,正是:

一點櫻桃啟絳唇,兩行碎玉噴《陽春》。

丁香舌吐衡鋼劍,要斬姦邪亂國臣。

卓稱賞不已。允命貂蟬把盞。卓擎杯問曰:「青春幾何?」貂蟬曰:「賤妾年方二八。」卓笑曰:「真神仙中人也!」允起曰:「允欲將此女獻上太師,未審肯容納否?」卓曰:「如此見惠,何以報德?」允曰:「此女得侍太師,其福不淺。」卓再三稱謝。允即命備氈車,先將貂蟬送到相府。卓亦起身告辭。

允親送董卓,直到相府,然後辭回,乘馬而行。不到半路,只見兩行紅燈照道,呂布騎馬執戟而來,正與王允撞見。便勒住馬,一把揪住衣襟,厲聲問曰:「司徒既以貂蟬許我,今又送與太師,何相戲耶?」允急止之曰:「此非說話處,且請到草捨去。」布同允到家下馬,入後堂,敘禮畢,允曰:「將軍何故反怪老夫?」布曰:「有人報我,說你把氈車送貂蟬入相府,是何意故?」允曰:「將軍原來不知。昨日太師在朝堂中,對老夫說:『我有一事,明日要到你家。』允因此準備小宴等候。太師飲酒中間,說:『我聞你有一女名喚貂蟬,已許吾兒奉先。我恐你言未准,特來相求,並請一見。』老夫不敢有違,隨引貂蟬出拜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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