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回 廢漢帝陳留踐位 謀董賊孟德獻刀

孟德殺伯奢一家,誤也,可原也;至殺伯奢,則惡極矣。更說出「寧使我負人,休教人負我」之語,讀書者至此,無不詬之、詈之,爭欲殺之矣。不知此猶孟德之過人處也。試問天下人,誰不有此心者,誰復能開此口乎?至於講道學諸公,且反其語曰:「寧使人負我,休教我負人。」非不說得好聽,然察其行事,卻是步步私學孟德二語者。則孟德猶不失為心口如一之小人;而此曹之口是心非,而不如孟德之直捷痛快也。吾故曰:此猶孟德之過人處也。

且說曹操逃出城外,飛奔譙郡。路經中牟縣,為守關軍士所獲。擒見縣令。操言:「我是客商,覆姓皇甫。」縣令熟視曹操,沉吟半晌,乃曰:「吾前在洛陽求官時,曾認得汝是曹操,如何隱諱?且把來監下,明日解去京師請賞。」把關軍士賜以酒食而去。至夜分,縣令喚親隨入,暗地取出曹操,直至後院中審究。問曰:「我聞丞相待汝不薄,何故自取其禍?」操曰:「燕雀安知鴻鵠志哉!汝既拿住我,便當解去請賞。何必多問!」縣令屏退左右,謂操曰:「汝休小覷我。我非俗吏,奈未遇其主耳。」操曰:「吾祖宗世食漢祿,若不思報國,與禽獸何異?吾屈身事卓者,欲乘間圖之,為國除害耳。今事不成,乃天意也!」縣令曰:「孟德此行,將欲何往?」操曰:「吾將歸鄉里,發矯詔,召天下諸侯興兵共誅董卓:吾之願也。」縣令聞言,乃親釋其縛,扶之上坐,再拜曰:「公真天下忠義之士也!」曹操亦拜問縣令姓名。縣令曰:「吾姓陳,名宮,字公台。老母妻子,皆在東郡。今感公忠義,願棄一官,從公而逃。」操甚喜。是夜陳宮收拾盤費,與曹操更衣易服,各背劍一口,乘馬投故鄉來。

次日,曹操佩著寶刀,來至相府,問:「丞相何往?」從人云:「在小閣中。」操徑入。見董卓坐於床上,呂布侍立於側。卓曰:「孟德來何遲?」操曰:「馬羸行遲耳。」卓顧謂布曰:「吾有西涼進來好馬,奉先可親去揀一騎賜與孟德。」布領令而出。操暗忖曰:「此賊合死!」即欲拔刀刺之,懼卓力大,未敢輕動。卓胖大,不耐久坐,遂倒身而卧,轉面向內。操又思曰:「此賊當休矣!」急掣寶刀在手,恰待要刺,不想董卓仰面看衣鏡中,照見曹操在背後拔刀,急回身問曰:「孟德何為?」時呂布已牽馬至閣外。操惶遽,乃持刀跪下曰:「操有寶刀一口,獻上恩相。」卓接視之,見其刀長尺余,七寶嵌飾,極其鋒利。果寶刀也。遂遞與呂布收了。操解鞘付布。卓引操出閣看馬,操謝曰:「願借試一騎。」卓就 教與鞍轡。操牽馬出相府,加鞭望東南而去。布對卓曰:「適來曹操似有行刺之狀,及被喝破,故推獻刀。」卓曰:「吾亦疑之。」正說話間,適李儒至,卓以其事告之。儒曰:「操無妻小在京,只獨居寓所。今差人往召,如彼無疑而便來,則是獻刀;如推託不來,則必是行刺,便可擒而問也。」卓然其說,即差獄卒四人往喚操。去了良久,回報曰:「操不曾回寓,乘馬飛出東門。門吏問之,操曰『丞 相差我有緊急公事。』縱馬而去矣。」儒曰:「操賊心虛逃竄,行刺無疑矣。」卓大怒曰:「我如此重用,反欲害我!」儒曰:「此必有同謀者,待拿拿住曹操,便可知矣。」卓遂令遍行文書,畫影圖形,捉拿曹操,擒獻者賞千金,封萬戶侯,窩藏者同罪。

王允得書,尋思無計。一日,於侍班閣子內,見舊臣俱在,允曰:「今日老夫賤降,晚間敢屈眾位到舍小酌。」眾官皆曰:「必來祝壽。」當晚王允設宴後堂,公卿皆至。酒行數巡,王允忽然掩面大哭。絕不說起胸中心事,突然放聲大哭,眾官驚問曰:「司徒貴誕,何故發悲?」允曰:「今日並非賤降,因欲與眾位一敘,恐董卓見疑,故託言耳。董卓欺主弄權,社稷旦夕難保。想高皇誅秦滅楚,奄有天下,誰想傳至今日,乃喪於董卓之手:此吾所以哭也。」於是眾官皆哭。坐中一人,獨撫掌大笑。曰:「滿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還能哭死董卓否?」允視之,乃驍騎校尉曹操也。允怒曰:「汝祖宗亦食祿漢朝,今不思報國,而反笑耶?」操曰:「吾非笑別事,笑眾位無一計殺董卓耳。操雖不才,願即斷董卓頭,懸之都門,以謝天下。」允避席問曰:「孟德有何高見?」操曰:「近日操屈身以事卓者,實欲乘間圖之耳。今卓頗信操,操因得時近卓。聞司徒有七寶刀一口,願借與操,入相府刺殺之,雖死不恨!」允曰:「孟德果有是心,天下幸甚!」遂親自酌酒奉操。操瀝酒設誓,允隨取寶刀與之。操藏刀,飲酒畢,即起身辭別眾官而去。眾官又坐了一回,亦俱散訖。

行了三日,至成皋地方。天色向晚,操以鞭指林深處,謂宮曰:「此間有一人,姓呂,名伯奢,是吾父結義弟兄。就往問家中消息,覓一宿,如何?」宮曰:「最好。」二人至庄前下馬,入見伯奢。奢曰:「我聞朝廷遍行文書,捉汝甚急,汝父已避陳留去了。汝如何得至此?」操告以前事,曰:「若非陳縣令,已粉骨碎身矣。」伯奢拜陳宮曰:「小侄若非使君,曹氏滅門矣。使君寬懷安坐,今晚便可下榻草舍。」說罷,即起身入內。良久乃出,謂陳宮曰:「老夫家無好酒,容往西村沽一樽來相待。」言訖,匆匆上驢而去。操與宮坐久,忽聞庄後有磨刀之聲。操曰:「呂伯奢非吾至親,此去可疑,當竊聽之。」二人潛步入草堂後,但聞人語曰:「縛而殺之,何如?」操曰:「是矣!今若不先下手,必遭擒獲。」遂與宮拔劍直入,不問男女,皆殺之,一連殺死八口。搜至廚下,卻見縛一豬欲殺。宮曰:「孟德心多,誤殺好人矣!」急出莊上馬而行。行不到二里,只見伯奢驢鞍前懸酒二瓶,手攜果菜而來,叫曰:「賢侄與使君何故便去?」操曰:「被罪之人,不敢久住。」伯奢曰:「吾已分付家人宰一豬相款,賢侄、使君何憎一宿?速請轉騎。」操不顧,策馬便行。行不數步,忽拔劍復回,叫伯奢曰:「此來者何人?」伯奢回頭看時,操揮劍砍伯奢於驢下。宮大驚曰:「適才誤耳,今何為也?」操曰:「伯奢到家,見殺死多人,安肯干休?若率眾來追,必遭其禍矣。」宮曰:「知而故殺,大不義也。」操曰:「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陳宮默然。當夜行數里,月明中敲開客店門投宿。餵飽了馬,曹操先睡。陳宮尋思:「我將謂曹操是好人,棄官跟他;原來是個狼心之徒!今日留之,必為後患!」便欲拔劍來殺曹操。正是:

董卓自此出入,常帶甲士護衛。

設心狠毒非良士,操卓原來一路人。

董賊潛懷廢立圖,漢家宗社委丘墟。

滿朝臣宰皆囊括,惟有丁公是丈夫。

九月朔,請帝升嘉德殿,大會文武。卓拔劍在手,對眾曰:「天子闇弱,不足以君天下。今有策文一道,宜為宣讀。」乃命李儒讀策曰:孝靈皇帝,早棄臣民;皇帝承嗣,海內側望。而帝天資輕佻,威儀不恪,居喪慢惰。否德既彰,有忝大位。皇太后教無母儀,統政荒亂。永樂太后暴崩,眾論惑焉。三綱之道,天地之紀,毋乃有闕?陳留王協,聖德偉懋,規矩肅然;居喪哀戚,言不以邪,休聲美譽,天下所聞。宜承洪業,為萬世統。茲廢皇帝為弘農王,皇太后還政。請奉陳留王為皇帝,應天順人,以慰生靈之望。

皇天將崩兮后土頹,身為帝姬兮恨不隨。生死異路兮從此畢,奈何煢速兮心中悲!

丁管、伍孚,奮不顧身,若使兩人當曹操之地,必不肯為獻刀之舉矣。曹操欲謀人,必先全我身。丁管、伍孚所不及曹操者,智也;曹操所不及丁管、伍孚者,忠也。假令當日,縣令不肯釋放,伯奢果去報官,而曹操竟為董卓所殺,則天下後世,豈不以為漢末忠臣,固無有過於曹操者哉?王莽謙恭下士,而後人有詩嘆之曰:「假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人固不易知,知人亦不易也。

且說董卓欲殺袁紹,李儒止之曰:「事未可定,不可妄殺。」袁紹手提寶刀,辭別百官而出,懸節東門,奔冀州去了。卓謂太傅袁隗曰:「汝侄無禮,吾看汝面,姑恕之。廢立之事若何?」隗曰:「太尉所見是也。」卓曰:「敢有阻大議者,以軍法從事!」群臣震恐,皆云:「一聽尊命。」宴罷,卓問侍中周毖、校尉伍瓊曰:「袁紹此去若何?」周毖曰:「袁紹忿忿而去,若購之急,勢必為變。且袁氏樹恩四世,門生故吏遍於天下;倘收豪傑以聚徒眾,英雄因之而起,山東非公有也。不如赦之,拜為一郡守,則紹喜於免罪,必無患矣。」伍瓊曰:「袁紹好謀無斷,不足為慮。誠不若加之一郡守,以收民心。」卓從之,即日差人拜紹為渤海太守。

自此每夜入宮,姦淫宮女,夜宿龍床。嘗引軍出城,行到陽城地方。時當二月,村民社賽,男女皆集。卓命軍士圍住,盡皆殺之,掠婦女財物裝載車上,懸頭千餘顆於車下,連軫還都,揚言殺賊大勝而回,末世官軍捕盜,往往如此,堂堂宰相,亦為是耶?於城門外焚燒人頭,以婦女財物分散眾軍。越騎校尉伍孚,字德瑜,見卓殘暴,憤恨不平。嘗於朝服內,披小鎧,藏短刀,欲伺便殺卓。一日,卓入朝,孚迎至閣下,拔刀直刺卓。卓氣力大,兩手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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