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回 橫衝營良馬識故主 靖忠廟養卒奉英靈

一日,同到馬坊內閑要,見有上千馬匹,雲錦一般。有一匹白馬,龍睛鳳臆,身驅高大,昂然直立。又有一匹黑馬,四蹄卻是雪白的,骨相與凡馬不同。看官,你道這兩匹馬是何名色?那匹白的便是段景住西番得來「照夜玉獅子」,被曾頭市奪去與教師史文恭乘坐,後來盧俊義殺了史文恭。那「照夜玉獅子」家公明極愛、他自己騎著。那匹黑的,便是呼延灼征梁山泊御賜的「踢雪烏騅馬」。那兩匹馬,真是千里龍駒。當年招安到京,童貫曉得這兩匹駿馬,使人盜了去。宋公明怕惹事,不敢聲張。不知怎麼又屬了金朝。原來好馬與人的壽數一般,精力強健,有幾十年本事。這兩匹馬正在壯盛之時,良馬比德君子,見了宋安平、呼延鈺似有故主之情,一時咆嘶不已,似有喜躍之狀。宋安平、呼延鈺哪裡曉得,看了一回,走了出來。時賢有詩嘆道:馬送伯樂盡嘶風,故主情深鳴亦同。

頃刻四五十里,離營已遠。呼延鈺道:「幸喜已脫虎口,只從小路去。此去是宋朝地面,身上衣帽脫去了罷。」竟把帽子除下丟在路旁,光油油露個總角兒。徐晟道:「我們三隊兵馬前夜夫散,不知哪裡去了。沒處訪問,竟到登雲山罷。」宋安平道:「小弟承兩兄不忘世誼,得脫此難,沒世不忘。鄆城縣是濟州管下的,想離此不遠,且到合下消停兩日,再去未遲。」呼延鈺道:「這也使得。」又行了四五十里,見道旁有座酒店,挑出酒望子,徐晟:「走了這半日,肚裡飢了,且吃些東西再走。」跳下馬把馬拴在門前柳樹上,進店揀副座頭上下,叫打三角酒,有好嗄飯拿來。酒保捧出一盤胡羊肉,一隻肥雞,三十個肉包子,把酒斟上。又飢又渴,吃了一回,叫再打酒來。酒保道:「有一瓶香糯酒,只是渾些,不知用得么?」呼延鈺道:「只要味釅,渾些不妨。」酒保燙出一鏇熱酒來。那酒不吃,萬事全體。呼延鈺三人哪裡曉得,才一到口,便頭重腳輕,昏暈了去。酒保喚伙家先來牽馬進去,喝采道:「這三匹好馬,就值二百多兩銀子了!」把三個身上搜尋,只徐晟腰邊有四五十兩銀子,便要扛進作坊里去。裡邊走出一個人來,年紀不上三十,綽口髭髯,鮮眼睛瘦骨臉的,仔細一看,說道:「不要動手,像是好人家的。花也未開足,不可害他性命!」

話說呼延鈺、徐晟見兀朮兵來,跨馬先走。黑暗裡誰想混入金兵隊中,不能脫身。那前鋒將阿黑麻是兀朮標下第一員勇將,專要擄掠二十以下、十五以上的小廝,訓練精熟,號為「橫衝營」。取他少年膽壯,扒城打仗不顧死活,橫衝直撞的意思。已有五百多人,自成一隊。見呼延鈺、徐晟狀貌奇偉,帶有兵器,問是哪裡人,甚麼姓名。呼延鈺答道:「我兄弟兩個,名喚張龍、張虎,是河北人。父親張得功,現在齊王殿下做正兵馬總營。」阿黑麻道:「可會武藝么?」呼延鈺曰:「都曉得。」呼延鈺舞動雙鞭,徐晟將金槍輪使一回,阿黑麻大喜道:「我猜是將門之子,果然不差。」取兩扇木牌,烙了字:「你可帶著,署為『橫衝營小飛騎』,五百名衝鋒的孩子通服管轄。須要盡心出力,還有升賞。不可逃走,若拿轉來,立刻砍了!」呼延鈺道:「我的父親在齊國做官,是一家人,逃到哪裡去!」兩個領了木牌,到了本營,一般有人服役磕頭參謁。兩人暗地商量,且暫時哄他,乘空便走。他兩個乖覺,隨口和順,各營兵將盡喜歡他。又不時到阿黑麻面前出力獻勤,阿黑麻待以心腹,賞賜衣帽、飲食,不消兩日,習成一般的腔調了。

雞犬無聲人跡斷,桑麻砍盡火場餘。

次早起來,徐晟道:「東昌失散,又經多時了,恐爹爹擔憂。今日送大哥到宋家村,然後到登雲山。只是呂小姐怎處?」呼延鈺道:「救人須救徹,這山野去處怎生住得?況呂小姐容貌非凡,恐別生事端。且送到宋家村安頓,待他親戚領回才是。」王婆道:「老身情願伏事呂小姐去。」徐晟道:「恁地便好。」對江忠道:「你年紀高大,相煩侍奉香火。可散了這夥人,也不要開酒店,安分為上。叫鄆哥隨我們去取五百兩銀子與你養老。自古道:『瓦罐不離井上破。』只留一二人相伴彀了。」江忠稱謝。當下分些盤纏,叫這夥人散去。牽出馬匹,呼延鈺道:「那匹五花驄看來馴良。」讓與呂小姐、王婆疊騎了,鄆哥籠著慢慢的走。那宋安平騎了那百足蟲遺下那匹黃馬,呼、徐兩人亦上馬,別了江忠,一同取路到宋家村。鄆哥引路,不消問得。

那呼延鈺三人逐位瞻仰,宋安平、徐晟不覺潸然淚下。呼延鈺道:「果然裝塑得好,昔日英雄尚在!我們到此一番,也是難得。」取五兩銀子叫鄆哥置備福物,明日祭奠,盡一點孝思。說完了又到山前山後各處遊玩,呼延鈺道:「弟兄,你還記得那年夏天,叫小嘍啰撐一隻小船同花叔叔的兒子去采荷花,你翻下水裡去么?」徐晟道:「那時吃了幾口水,又是幾年了。」江忠擺設夜飯吃了,在耳房中安歇。次日,鄆哥買到豬羊祭物,整理了,三個祭奠已畢,呼延鈺道:「我三人原是世誼兄弟,今日就在神前結為生死之交何如?」宋安平大喜,問起年紀,宋安平居長,呼延鈺第二,徐晟第三。焚起一爐好香,歃血為盟。先向神前展拜,三個又同四拜,自此遂為異性骨肉。鄆哥將祭物剖開,叫江忠一同散福,開懷暢飲。江忠說:「當初不曾建廟,我未來之先,聞得阮頭領在此祭奠,張通判來巡山,惹出事來。」

正說未完,忽見店內伙家飛也趕來,報道:「禍事到了!山下有一伙人,為頭的卻是鄆城縣昔年做都頭的趙能兒子,綽號百足蟲,是個無賴。乘金兵擾亂,他糾集一班不成材的,假扮金兵,沿村擄掠,姦淫婦女、無所不為。他說父親叔子俱被梁山泊上殺了,要來報仇。把神像拆毀,佔住廟宇改做山寨。已從大路上來了!」呼延鈺道:「宋哥哥,你住在這裡,我同徐兄弟去砍了那廝的頭就來!」扎縛起衣服,把腰刀拔出鞘,同徐晟大踏步迎到大路上去。江忠攔住道:「郎君不可造次!且看勢頭,恐眾寡不敵。」徐晟道:「我弟兄兩個在飲馬川和金兵打過大仗來,希罕這幾個毛賊!」江忠、鄆哥也拿把竹葉槍跟來。卻好在山前撞著那百足蟲,不知哪裡來的一匹黃馬騎著,手內提把長柄斧子,吃得醉了,踉踉蹌蹌的顛來,後面有一百多人隨著。呼延鈺、徐晟搶到馬前,百足蟲見了道:「你兩個小官要跟我做門子么?」呼延鈺也不回答,把刀攔腰一截,早倒撞馬下。徐晟梟了首級,排頭兒砍去,又殺了四五個。那些人飛也似逃命去了。剩下五六個婦女,一堆兒跌倒。呼延鈺道:「不要慌!你們想是搶來的,各自回去。」有一個婆子倒在地上,如轆軸一般,再爬不起。鄆哥見了道:「王乾娘,那百足蟲要搶你做押寨夫人!」伸手拽了起來,見是鄆哥,說道:「小猢猻,你來傷犯老娘!」內中有一個女子,雲髻蓬鬆,玉容憔悴,低低道:「奴是御營指揮使呂元吉之女。京城破時,父親陣亡,同母親南還,被金兵把母親殺死,僮僕搶散。幸遇這媽媽搭救,同到他家,不想又遭這強人搶到這裡。」呼延鈺道:「原來是呂小姐,尊公與我爹爹同僚,天幸遇著,且同這媽媽到裡邊去。」打發這些婦女還家,叫鄆哥拖過屍首,同進祠里來。

原來這媽媽是賣茶的王婆,與閻婆惜做媒,和張文遠合口,最是性直。兵亂開不得茶坊,躲在鄉間,見呂小姐宦門行徑,收留在家,待他親人來尋。不料被這百足蟲搶來,他放心不下,一同隨來。鄆哥道:「王乾娘,你一世做媒,今日有一頭好親事在這裡,我也與你做媒。那江頭目少個老伴,撮合了罷。」王婆道:「我七十三歲了,要嫁老公,還要後生些,哪裡要這老滯貨。」江忠道:「我一世不娶老婆,也不要你這老咬蟲!」取笑了一回。呼延鈺叫王婆隨呂小姐到西耳房,拿夜飯去吃。可憐呂小姐繡鞋走綻,羅襪沾泥,傷痛父母,只是淚下。王婆勸用了些夜飯,草草安寢。呼延鈺三人又同江忠、鄆哥吃酒,江忠道:「不料兩郎君如此便捷勇猛!」稱讚不已,直至夜分方散。

看官,你道這漢子是誰?更有一段話頭。這個人便是幫武大捉姦報信與武都頭殺死潘金蓮、西門慶的賣雪梨的鄆哥。雖是小經紀,倒有一片熱心,最是路見不平,慣要出頭。因兵馬擾亂,做不得生意,到這裡投奔一個人。那個人姓江,名忠,原是梁山泊管糧料的小頭目,為人誠實。宋江在日,托為心腹,招安時節,有了年紀,歸農在家。後來道君皇帝曉得宋江、盧後義屈死,又夢遊梁山泊,因敕有司建廟在梁山泊春秋祭掃。那江忠亦因兵亂安身不得,就住在祠內,不忘宋公明昔日之恩,添香供水,如香火秀才一般。招集幾個閑漢做些小勾當,鄆哥也入了伙。依朱貴故事,在李家道口開座酒店,打聽客商來往。進店吃酒的,有些油水,把蒙汗藥弄翻了取他財帛。當下鄆哥把解藥救醒,呼延鈺先起來道:「有這樣好酒,就睡了去!」徐晟、宋安平也醒了,擦著眼道:「吃不多就醉倒了!」鄆哥在旁只是暗笑。呼延鈺道:「兄弟會了鈔,我們好趕路。」徐晟去腰邊摸銀子,卻沒有了;呼延鈺看柳樹上系的三匹馬,也不見了。徐晟大怒,劈胸揪住酒保喝道:「你這廝好大膽,怎偷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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