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回 潯陽江悶和酒樓詩 柳塘灣快除雪舟恨

卻說戴宗與蔣敬追還銀子,領了批回,自到河北去。蔣敬討完帳目,共有五百兩本錢,還剩二三十兩的零星帳尾,一時不得清楚,尋思道:「建康連年亢旱,荒歉無收,米價涌貴;湖廣甚是豐熟,若販米到這裡發糶,自然多有利息。倘耽遲久了,米船來得多,利錢輕了。把這帳目且丟在這裡,後次再來催討。」算計定了,到龍江關上寫了一隻江西三板船,把行李裝好,燒了神福開船。兩個梢子卻也小心伏事,蔣敬道:「不曾問得梢公的姓?」一個大頭闊臉腿矮身肥的的答道:「我姓陸。那個夥計姓張,尊號雪裡蛆。」一個眉濃面削的後生笑道:「你的尊號就不說與客官知道!叫做癩頭黿。」頑笑了一會,卻好東北風,上湖廣是當梢順。趕著船幫灣歇。

到第三日衣服方干,蔣敬作別,謝道:「弟子性命幸蒙老師父救得,只是身邊沒有一些東西可以酬謝。」老僧道:「貧衲一片平等心,莫說居士是被難的,就是那歹人落水受寒,也要相救。說哪裡話!便是這碗素飯,也不是貧衲自己耕種的,都是檀越的福田,不消謝得。」用手指道:「出了松林,轉上南有座澗橋,過了橋再往東,不上半里,就是大路了。」蔣敬拜別而行。到得大路上、尋思道:「還是重到建康去討那些零星帳目?還是到江州?或者碰上有相熟客伴,借些盤纏再處?」以口問心一會,想道:「此去建康有千里程途,腰間並無一文,怎生去得?且到江州再作進退。」踏著凍,走過三四十里,到了關邊,尋個客店安寓。

兩個沿江走了二三里路,穆春道:「這裡像是柳塘灣,待我問聲看。」籬笆內見個老兒,彎著腰在哪裡鋤地,認得他叫做胡撇古,聲喚道:「胡老官,這裡可是柳塘灣么?」老兒仰起頭來道:「原來是小郎,這裡正是。」穆春道:「你一向撐船,為何在此鋤地?」撇古道:「我這柳塘灣遠近聞名,極是老實的。客貨丟在船里,再不敢動。就是剩下物件,憑你幾時來討,就送還他。如今世態不同了,新出幾個後生,不幹的好事。我老了,不去撐船;便是兒子,叫他務農,省後邊做出事來,干連受累。小郎為甚到此?」穆春道:「有個人要到建康去,來尋癩頭黿,可住在這裡?」胡撇古道:「他是沒爺娘的祖宗,名喚陸祥,與張德做夥計,三四日前從建康回來,張德兩日不見了。陸祥方才提著筐子買東西去了。小郎為甚麼定要租他的船?」穆春道:「是舊主。雇換了陌生的,不識性子。」胡撇古向東指道:「那柳樁上系的不是他的船?缺牆內遮著蘆簾的,便是張德家裡。」胡老兒自搖著頭,關了籬門進去了。

穆春迤邐望東走去,不上一二百步,見一年紀少的婦人,堆著滿麵粉,喬眉畫眼的,穿一領對衿布襖,束根桃紅縐紗汗巾,內系一條沙綠布裙子,腳下高底鞋,提著木桶湖邊打水。蔣敬、穆春讓他走過,揭開蘆簾閃入屋裡。是兩間房子,後面廚房卧室,並無一人。不多時,那婦人嬌模嬌樣喘吁吁提那桶水進門來,見有人在屋裡,吃了一驚。穆春道:「張大哥在家么?」婦人道:「不在。」穆春又問:「陸祥呢?」婦人道:「他到城邊買東西去了,恐怕就來。」穆青指著蔣敬道:「這位客官雇你們的船從建康來,有五百兩銀子遺失在船里,拿出來還他。」婦人臉上變色,說道:「恐沒有這事,我不知道。」穆春努個嘴兒,蔣敬會意,便拴上了門。穆春腰邊拔出解手刀,把婦人推倒在地,一隻腳踏著胸脯,把刀在婦人面上撇了兩撇,喝道:「潑婦,你不說出來,性命只在頃刻!」婦人亂抖,求道:「官人饒命,銀子在在床底下酒罈里。」穆春又喝道:「你丈夫兩日哪裡去了?」婦人道:「丈夫——」住了口。穆春把刀刺近喉嚨,道:「你快說,快說!」婦人道:「他——」說得一個「他」又住了口。穆春焦躁,扳開胸脯,露出白馥馥嫩鬆鬆兩乳,思量下手,婦人慌了,急口叫道:「不要動手,他也在床底下酒罈里。」穆春道:「怎麼也在床底下酒罈里?」婦人道:「他兩個帶這許多銀子回來,燒了神福,陸祥便起心沒得分給他,把酒灌醉,就把船裡帶來的這把刀劈面砍殺,剁做幾塊,裝在壇里,埋在床底下。」穆春道:「張德是你丈夫,被他殺了,怎不叫喊地鄰?」婦人道:「陸祥是好殺人的,若是叫喊,也被他殺了。」穆春道:「當夜有刀在手,不敢叫喊,這兩日何不通知地方拿他送官?」婦人閉口無言,穆春道:「不消說了,必定與他通姦,謀害親夫!陸祥如今去買甚東西?」婦人道:「怕這裡露眼,燒了神福,今夜要同我過鎮江過活。」穆背道:「也是個淫婦!謀殺親夫,天理王法卻饒不得!」把刀向咽喉一勒,那股血直噴出來,婦人把腳掙了兩掙,死於地下。兩人到床底下翻出酒罈,兩袱銀子動也不動。果然聞一陣血腥。鋪陳衣服,俱在床上。腰刀掛在壁間,拔出鞘來,尚有血跡模糊。就把鋪陳衣服銀子分作兩處卷好。

那店家見單身客人,又無行李,不肯相留。蔣敬只得出門,惶惶無定。背後總有人叫道:「蔣客人!」蔣敬回頭看時,卻是前日販藥材過關寫稅單的主人家。相見了,主人問道:「恭喜回來了,可曾得利?帶甚麼貨物轉來?要寫單么?」蔣敬道:「不要問起!利息頗有些,盡被船家所劫,逃得性命,只剩一雙空手。思量在關上尋個相認的客伴,借些盤纏。前邊那店家見無行李,不容安寓,正在兩難。」主人道:「既然如此,且在舍下暫住,等候客伴何如?」蔣敬道:「如此極感!」一路同走。到了主人家,身邊止剩得一個束鸞帶的金環,解來稱有二兩重,央主人家兌換些銀子使用。到晚吃了夜飯,主人家拿出鋪蓋與他睡了。

明日穆春把二百兩銀子束在腰裡,其餘行李都寄在主人家。兩個廝趕著到揭陽鎮。姚瑰見了穆春,滿面春風,請到裡面。穆春道:「向所議二百兩銀子,蒙這位朋友相助,特來交明。須出房子還我。」就取出來,逐封遞與姚瑰收進。姚瑰是個笑裡藏刀的猾賊,說道:「小郎既有銀子,何消說得!少不得備些薄酒,請原議親鄰當面交割。今日晚了。」一面擺出酒菜,請蔣敬上坐,穆春對面,自已打橫,殷勤相勸。姚瑰道:「小郎連日進城得采么?」穆春道:「不知怎麼只是輸。」姚瑰道:「夜長無事,再要一番。若是小郎贏了,明日把這原銀與房產即便交還,如何?現有這位貴友作證。」穆春有了酒,拍拍胸脯道:「這也使得,只不許胡賴。」姚瑰道:「豈有此理!我與小郎交手幾次,難道不曉得我的賭性是極直的!」桌上鋪下紅氈,明晃晃點上蠟燭,掇過色盆,點下籌馬。蔣敬見穆春高興,暗地裡阻當不住。兩個擲了一個更次,姚瑰的籌馬盡被穆春贏過來,立起身來道:「夜深了,且睡,明早交還我房產銀子。」姚瑰堆著笑容,說道:「這不消講。小郎,東邊連著那一號山是小可的,原價一百兩,貼上再擲,若我輸了,一併交割。」穆春貪心所使,點過籌馬,重複下場。這迴風色不順,丟下去純是小色。霎時,三百兩籌馬,盡數送過去了。姚瑰立起身道:「夜深了,且睡。」穆春道:「我贏了,你要再擲;你贏了,就不肯。」姚瑰道:「我是貼一號山;要再擲,拿銀子出來!」就變了臉,往內便走。穆春一把扯住,道:「我拿銀子贖房產,怎的哄我賭輸了!貼一號山,山在哪裡?白占我的房產,又恁般局哄,忒煞欺心!」姚瑰道:「你弟兄窩藏強盜,鬧了兩座軍州,自去落草。官府著落地方,攪得雞犬不寧!你今日還有宋江么?你自賭輸了,又來賴人!」穆春大怒,兜的一掌。姚瑰大喊:「強盜殺人!」穆春又兜心一腳踢倒,提起一條板凳亂築下去,裡面趕出男女莊客救助,蔣敬也惱了,飛拳拽腳,打得東倒西歪。那姚瑰已是頸破腦裂,死於地下。穆春道:「今日才得豁出心頭這口惡氣!一不做,二不休!」搶到裡面,婦女莊客都出後門躲避,到卧房裡,見這二百銀子放在床上,打開箱籠,也有百來兩銀子並金珠首飾,都拴在腰裡。尋十來個草把,放起火來,焰騰騰燒著。說道:「哥哥,去罷!」已是四更天氣,殘月東升,趁著亮光,連夜趕到關邊。蔣敬取一兩銀子謝了主人家,背了行李,大踏步望官道進發。穆春道:「雖然做了兩樁爽快的事,如今哪裡去好?」蔣敬道:「不打緊,有個好去處。」正是:

題罷,念了一遍。正要放筆,背後有人拍著肩膊道:「你又學宋江在此題反詩么?」蔣敬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卻是小遮攔穆春,歡喜不迭。對揖坐下,叫酒保再添酒來。飲了幾杯,蔣敬道:「我在家閑不過,往山中販藥材到建康發賣,一個破落戶要賴我的貨物,幸遇戴院長在府討批回,對太守說,追還了。要到湖廣買米,在這江州三十里外老鸛渚上停泊,被兩個梢公劫了五百多兩銀子去。我跳入江中逃得性命,打點到揭陽鎮尋你,偶在這裡吃杯酒消遣,不想得遇兄弟,絕處逢生了。你近況何如?」穆春嘆口氣道:「我弟兄兩個原在揭陽鎮上一霸,不幸哥哥亡過,家業消敗,興復不來,受了人欺侮,孤掌難鳴,因此只在江州城內東混西混。連日又賠得精光,氣悶不過,到這裡賒角酒吃。遇著兄長,心懷開了。」兩個吃得杯盤狼藉。穆春道:「船是哪裡討的?梢公姓甚麼?是哪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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