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四十回 辟邪巷麗卿悟道 資政殿嵇仲安邦

話說陳麗卿聞知猿臂寨磁床壓碎,大驚垂淚,大有不忍棄捨的意思。希真急忙勸止道:「吾兒何必如此,萬物無常,人生有盡。就是天地也有毀壞之事,何況這點點玩好!」麗卿道:「這磁床是最難得的,如今壓碎了豈不可惜。」希真笑道:「既已壓碎,你待怎的?不要痴想了,且吃酒罷。」當時便開發了來使,重整杯盤,三人再飲。麗卿又自言道:「這班男女真是可恨,難道牆要倒了,不留心看看。」永清道:「這也不關他們不小心,自是成毀有數。如今既已碎了,多說亦是無益,只好罷休。」麗卿道:「罷休是只得罷休……」永清忙介面道:「卿姐,我們且說別件事。」希真看他二人說話,只是捻髭微笑,不發一言。只見他們二人你說我談,有時同希真扳談,希真只是隨口答應。永清不覺說了猿臂寨,便提起那年怎樣的經營,某處有炮台,某處有燉煌,某處有磚城,某處有土闉,如今卻歸他們在那裡鎮守。麗卿又說到寨內怎樣的華麗,某處是亭台,某處是樓閣,如今也歸他們受用。

希真聽到此際,便叫侍從人退去,便對二人道:「你們都隨我到箭廳上來。」夫妻二人都隨了過去。希真居中跌坐,便問麗卿道:「此地是何處?」麗卿道:「是箭廳上。何須問?」希真道:「你那年割高衙內的耳朵在何處?」麗卿驚道:「爹爹怎的健忘?」一面指著亭子說道:「就是這裡。」希真道:「你殺魏景、王耀在何處?」麗卿笑道:「爹爹幫孩兒在廊下動手。今日好道醉了,都不記得。」希真道:「我自不醉。我因坐在此地,不見游廊,故問你。你既說游廊,游廊在何處?」麗卿大笑道:「爹爹既不看見,孩兒領了你去。」希真道:「飛龍嶺、冷艷山、風雲庄、猿臂寨等處,我同你在此地都不看見,你可領了我去看。」麗卿道:「此刻飛也到不得。」希真道:「為何說游廊要領我去?」麗卿道:「路近。」希真道:「路近為何同飛龍嶺等處一般看不見?」麗卿道:「我的爹,擺在眼前,自然看見;隔了一層,自然沒處看。我們此刻都到游廊下,便連這箭廳亭子都不見,豈不是一樣?」希真道:「卻又來,你此地不見游廊,同到那游廊不見此地一般,然則與飛龍嶺同一不見,何故去分他遠近?你們二人方才說話,忽想到猿臂寨就在你眼前,你何不由猿臂寨想到此地?」麗卿道:「我的老爹,怎地這般纏不清!身子到的所在是真的,想的所在是假的,想到那裡都在眼前,分他什麼遠近?」希真喝道:「倘沒有你的身子,何處是真的?」

麗卿、永清都吃了一驚。永清道:「卿姐,泰山點化我們,洗耳恭聽。」希真道:「你們都不要執著了。你道這箭園便是你的,那日玉郎說得好:人生無百歲。這箭園卻不肯同你都盡,怎見便是你的?且不必等到百年,你到了游廊,這箭國亦在天涯,與你無涉了。不但此,我們三人在此,都是因緣遇合。你深恨高衙內,他如今已死,與你何涉?你同玉郎打得火般的熱,一旦大地分張,他不能顧你,你不能顧他,那時與高衙內何異?恩仇豈不都是假?又不但此,玉郎還隔你一層,他人打玉郎,你身子不知痛疼,殺玉郎,你未曾死。至於你這身子最親近的,你舞劍使槍,諸般服你使喚,一旦地水火風各自分散,他就不來理你。你今年二十五歲了,你想二十五年之前。你在何處?那時曉得什麼是梨花槍?什麼是寶劍弓箭?什麼是空手入白刃的諸般武藝?顛倒說我醉,你們卻一世不曾醒!」

光陰迅速,倏已三年,希真早已功成行滿,便對麗卿道:「我明日將去也。」麗卿道:「爹爹到那裡去?」希真道:「我去廬山訪本師張真人去。」麗卿道:「爹爹去了幾時再來?」希真道:「我來則決定來,到則實不到。」麗卿吃了一驚,恍然大悟。希真便攜了書劍,離了忠清觀,飄然而去,從此杳無消息。

夫妻二人大驚,一齊跪下哀求。希真道:「同是會中人,不必瞞你們:色身終須變滅,法身萬劫不壞。何為法身?真性、慧命是也。呂祖云:命須傳,性可悟,入聖超凡由汝做。三教雖然並立,而儒教最大。儒能入世治世,又能出世。仙怫二家只能出世。然以打破生死為事,則仙佛二家最切近,故好長生者多歸二家。不知儒家亦有長生之術,其法身與仙佛無異,人不留心。孔孟二聖悲憫天下後世,性理而外,只論經濟。其經濟仍從性理中流出,而真性處間或流露一二句,見仁見智,令人自悟。」

看官,須知此段言語,並非希真嚼舌,亦非仲華杜撰。但此中之理,一二句也交代不了。今日說此書,只管把這話說下去,知音者謂我是深談,不知者以我為遼闊,不如把希真的言語,權且收起。只說當時祝永清、陳麗卿夫妻二人,只顧哀求不已道:「求大仁大慈與我等做主。」希真道:「做主要你們自己,我不能代勞。我只好與你們引路。我如今已入仙教,此條路熟諳,引了你們進去罷。但只是天律嚴重,不敢妄泄。我今看你們二人都夙根不凡,因緣已到,我亦何忍隱諱。待選個吉日,焚香告天,再告了我的本師張真人,我將周天進退火符抽添,都傳了你們,便從慧命先入手。但是你們慧命成功之後,切須了悟真性,務要十分圓明,不可稍有懈怠,致再墮落。」夫妻二人叩頭頂謝不已。希真又指著麗卿道:「只為你這孽障,誤了我七年的路程,這也是前定的數。今日大家休息也。」

麗卿道:「秀妹妹恁般聰明,他夙根如何?爹爹可否指引他?」希真笑道:「用得你憂哩!他從性功入手,常對我說,七層寶塔只少一頂。你們記得那日功臣宴後,他無故死了七日的事么?」二人都道:「這是沒多幾日的事,如何不記得。」希真道:「那日雲家老小惶急,劉家也從山東遣人來問,你們也相幫著忙,我只說不妨,如今你們猜著是甚緣故?」二人都道:「不曉得。」希真道:「這是禪門七日大定的工夫,已得了如來正法眼藏。再不數日,好道了當也。」永清、麗卿都恍然大悟,驚駭不已。永清又問:「雲天彪等日後何如?」希真道:「雲天彪已得仲尼宗旨,不由仙佛這條路,將來他到無聲無臭地位,廣大不可思議。張嵇仲當從精忠大節上解脫,也不由仙佛這條路。所謂殊途同歸,及其成功一也。其餘請人皆守儒門枝節,將來俱不失人道,大小不同,各有正果。」祝永清、陳麗卿被希真一番點悟之後,身心冰冷,一切富貴功名外慕之相俱已消滅。希真道:「夜深了,大家吃飯睡覺罷。」三人入席,從人去溫了殘肴,又吃了一回,都收拾歸寢。希真仍歸那間靜室安身。永清、麗卿夫妻二人都到樓上,一同進床去睡。看官,原來他們夫妻二人一向不以色慾為事,今又經希真一番點悟之後,一發正經,都安魂定魄的熟睡,辜負了良宵美景也說不得。正是:

過了幾日,希真教二人同進凈室。希真焚香證盟,步罡踏斗都畢,便升座跌坐,祝永清、陳麗卿都參拜畢。希真便將大小周天火符都傳授了,二人拜謝。出了凈室,外面忽報進來道:「越國府差虞候來稟緊急事。」希真道:「著他進來。」那虞候進來稟道:「忠智一品夫人劉於昨日三更歸天。」麗卿放聲大哭。希真喝住道:「你又糊塗了怎的!」麗卿笑道:「真箇忘了。」希真對虞候道:「曉得了,你先回去。」虞候去了。

三人緩緩的吃些飲食,慢慢的換了衣服,都到越國府來。此時天彪出使已回,正在府內,聞希真到來,迎入裡面,聽得哭聲聒耳。只見那劉慧娘梳妝嚴肅,垂眉閉目,面色如生,端坐在當中。許多人圍著,哭做一團糟。雲龍含淚迎著希真道:「周身還火熱的。那日的事,老伯說不妨,今日還可不妨么?」希真笑道:「他大事已畢,你只管要他活在這裡做甚?」雲龍聞言甚是駭然,想道:「恁的同他有仇!」希真上前,止住了眾人啼哭,剛把他頭髮打散,兩路分開,露出囪門。希真拱手笑道:「賢甥女,恭喜!你時常對我說,七層寶塔只剩一頂,今日完功了,可喜可賀。」又見他手裡還拿著日常用的一把鉗兒,一柄鎚兒,希真劈手奪來,丟去一邊,喝道:「你還把持著他則甚!」遂說偈曰:

夫妻二人聽罷,冷汗如浴,說不出話來。希真又道:「當年高行內調戲你,受過的悶氣何處去了?逃難時受過的驚惶何處去了?一切戰場鞍馬,汗血風霜,受過的辛苦,何處去了?可見已往之我都已變滅,只剩得今日的榮華富貴;今日的榮華富貴,豈就永不變滅了么?茫茫浩浩,大化無情。電捲風馳,誰拉得住?略泛泛眼,我們三人都不知歸於何處。如今這張磁床,你們看他成功,今日忽然消滅,就是眼前一個式樣。」夫妻二人都恍然道:「我們也時常念到這裡,只是沒擺布處,強他不過,只好由他變滅。所以我們在先推鋒陷陣,不顧性命,料得終必變滅,落得變滅得好些。」希真冷笑道:「戰場上不過變滅得轟烈,富貴中不過變滅得安耽,同是變滅,分甚好歹?我如今自有不變滅的妙道,你們不來問我,教我怎說!」

後來雲天彪匡輔天朝三十餘年,治績昭彰,享壽八十四年而終。史館中名臣、儒林兩傳,均載其名。雲龍從父闡揚儒教,亦名列儒林。祝永清勤王事四十餘年,告老退歸,隱入浙江西湖韜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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