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三回 北固橋郭英賣馬 辟邪巷希真論劍

卻說孫高、薛寶當時上前說道:「衙內還有一件事求懇,提轄切勿推卻。」希真道:「請教。」兩個說道:「衙內夜間對我等說,提轄這般仁德君子,實在少有,衙內情願過房與你老人家做個乾兒子,萬勿推卻。」陳希真道:「阿也,什麼話!諒陳希真是何等樣人,雖是稍長几年,與太尉廝熟,此時貴賤懸殊。雖是衙內雅愛,不怕辱沒,太尉得知,須任陳某無禮。」衙內道:「家父處已稟明了。」孫高道:「正是太尉的主意。」說時遲,那時快,兩個親隨早明晃晃的點起兩枝臂膊大的蠟燭,插在那帶來的台兒上,捧上畫桌來擺著。希真那裡攔得住。撥火棒便去拖過一張椅子,那愁太平便把陳希真推在椅子上按定。高衙內跪下去便拜。希真欲待回禮,吃兩個沒腦子幫住了手,實足足受了八個頭兒。那麗卿立在屏風邊,光著兩眼看他們做作,呆默默地只不做聲。那蒼頭、養娘都忍不住笑。拜畢,陳希真道:「二位哥,這不是弄我,折盡了我的草料!說不得,我兒過來,同哥哥廝見了。」麗卿走到中間來,同高衙內又拜了四拜。

陳希真讓了坐位,麗卿去老兒的肩下坐了,蒼頭、養娘送茶過來。希真吩咐蒼頭:「快去叫個皰丁,整頓酒筵。倘來不及,酒樓去做些現成湊上,色色都要美好。」高衙內道:「恁地要費事!」卻坐著不起身。蒼頭去巷口皰丁家轉了回來道:「今日大好日,皰丁不得空,不在家裡。」希真道:「只好委曲酒樓上去胡亂搬些來罷。」希真道:「我記得衙內今年好似二十九歲了?」衙內道:「舊年孩兒曾對干爺說過二十八歲。」希真道:「衙內長你妹子十歲。」衙內道:「如此說,賢妹是十九歲了。」陳希真道:「雖則衙內大十歲,看去卻與小女差不多,全不似三十光景。畢竟富貴人家,安養得好。」高衙內道:「孩兒那有賢妹這般後生。」孫薛二人道:「卻真是差不多。」只見陳麗卿緩緩立起身,對父親道:「孩兒沒事進去罷?」希真道:「你進去不妨,各位處告了。」麗卿又都道了萬福,冉冉的往屏風後轉去了。養娘也隨了進去。高衙內那雙眼睛直送進去。

少頃,酒保挑了酒席,送到後面去。蒼頭安排搬來。那衙內兩個親隨也來相幫伏侍,擺桌凳,安杯筯。陳希真苦苦的勸衙內坐了首位,孫高第二,薛寶第三。輪流把盞,吃了兩三巡。希真只將素酒相陪,自有幾種蔬菜。衙內道:「爹爹真不開葷么?」希真道:「我昨日說過的,要到月盡夜。」兩個矮方巾起身告辭道:「小可委實要到親戚處賀喜,不能奉陪。衙內在此寬用杯不妨。」希真已知其意,假留了一回,送出門去。轉身來,高衙內已出席候著。希真一隻手挽著衙內的手,一隻手拍著他肩道:「我的兒,我怎想有這塊福氣!如今已是一家人,進到裡面去何妨。」便叫把酒席移到後軒去,吩咐養娘:「一發請姑娘出來陪哥哥。」高衙內聽見這一句,好似啞子掘著藏金,心裡說不出的歡喜。只見養娘伏侍麗卿出來,高衙內又唱個喏,麗卿又道個萬福。希真笑道:「家無常禮,只管文縐縐的幾時了!」遂自己居中坐了,教女兒伺衙內對面坐了。養娘來斟酒。高衙內亦不敢十分多看,只是左一眼右一眼的飄過去,險些兒把魂靈飄落。麗卿有時眼光同他撞著,只不怎麼。高衙內問道:「西門外鴛鴦嶺好景緻,賢妹去過否?」麗卿道:「不曾。」衙內道:「那裡有個天妃廟,近來桃花盛開,干爺何不領賢妹去耍子?」希真道:「家裡無人,老漢不十分教他出門。」衙內道:「耍子何妨。」那衙內想不出的話去逗引麗卿開口,麗卿只答應了便住口,再不多說。希真去陪他說些閑話。看看下午席散,高衙內只得動身,卻又坐下,吃兩杯茶。外面親隨也吃了酒飯,備好了馬。希真送衙內出來,親隨也來講了飯。希真叫蒼頭把自己燭台來替換了,將那原來的燭台交還親隨帶回。希真道:「容日來謝太尉。今日初次,不便留你,下次就在老漢處歇宿都不妨。」衙內道:「爹爹不要反勞,孩兒不時的會來。」高衙內上馬去了。附近的鄰舍有幾個識得的,都說道:「這老兒從新顛倒,這般舉止!花枝般的女兒,豈不吃他勾引了?」

那陳希真進來,叫把兩枝大燭移到後軒吹滅了,看著女兒長嘆一口氣道:「我只因勢力不敵,故此降志辱身,求個出路。只是委曲了你,多受幾日腌臢。我成就了都籙大法,皆你之功也。」麗卿道:「爹爹休說這般話,孩兒夜來原說已都依了。只要爹爹安穩,就是那廝有些長短,我只捺著便了。」希真甚喜,道:「好孝順兒子!我計必成。但只是家中只得一匹川馬,臨走時還少一副腳力。我亦時常頭口行里去留心,不是擠不得銀錢,實在好的絕無。」麗卿道:「只好再商。」

卻說高衙內得意揚揚回到殿帥府前,孫高、薛寶已在那裡等著,拱手道:「衙內恭喜!」衙內大笑。一同進府,到書房裡都坐下,孫高道:「衙內,我這計如何?如今這人怕不是衙內的!」高衙內道:「計便有大半靈了,只恐求親時他卻推阻,豈不是加倍的陪了吃虧。」孫薛二人齊說道:「沒事,那老兒卻不比得那年張教頭。你看他方才的那些言語,卻十分迎著來。我看他已是千肯,只不好自己開口。我這邊若一去說,必成無疑。卻不可太說得驟了。衙內不時的去溫存著,不可冷落。太尉處便趁早去稟知,恐那老兒早晚來謝,弄得兩不鬥頭。」衙內道:「說得是。」

當晚衙內就去見了父親,把這節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高太尉道:「你這廝想不到的去做!陳老希雖則起先同我認識,他不過一個退休的提轄,你卻去拜他做老子,又要他的女兒,少不得又是討來做正,無故撳我同他做親家公。況且你左弄一個女娘,右弄一個女娘,還怕不夠。勸你不如省些精神,斷了念罷!」高衙內磕頭禮拜道:「我的爺,斷得來時,孩兒早自斷了,只是那人委實的可人心坎兒。爹爹這一次與我作成,下次就有好的也不敢再要了。」太尉道:「我不是意懶,你記得那年為林沖的老婆,費盡多少心血,只一場空。陸謙、富安的老小,現在還養著。」衙內介面道:「不,不,這陳老希不似那林沖,他已千肯,只要父親一說便成了。只不可就說。」高太尉道:「我見他時,只謝過寄你。至那親事,你自去說。做不成時,休來纏我。」衙內道:「只須父親如此。」當夜無話。

次日,陳希真換了在家眼色,騎了女兒那匹川馬,叫個馬保兒招呼著,到殿帥府來拜謝。適值高大尉伺候官家大閱,不在府里。希真等他不回,只得留下帖兒,囑咐了言語,與衙內相見了。衙內道:「正要到干爺府上來。」當時款待了酒飯。希真辭歸,將錢開發馬保兒,便問那保兒道:「我要買匹好馬,但一時好的難遇,你可曉得那裡有?」保幾道:「今日聽得他們說,北固橋郭教頭昨日死了,他有匹棗騮好馬,有名喚做『穿雲電』,因無喪葬之費,聽他娘子說要賣。小人亦曾見來,果然好馬。」希真驚問道:「莫不是郭英教頭么?」保兒道:「正是他。」希真嘆口氣道:「我卻知道那郭英是個好漢,端的好武藝,年紀又不大,家裡又貧,妻兒又弱,並未發跡,怎麼就死了?他坐下的馬,怕不是好的,不知此時賣去否?」保兒道:「這卻不知。」希真道:「你少待,同我走遭。」

希真忙去後面,叫麗卿取出銀子,只揀一大包,不必稱,取來揣在懷裡,叫保兒領路,一口氣奔到北固橋郭英家。卻是幾椽平屋,只聽那郭英的娘子在裡面冷清清的哭。陳希真進去,叫聲:「郭大嫂!」那娘子收淚,抱著個孩子出來,見了問道:「丈丈府上何處?尋誰說話?」希真道:「小人姓陳,住在東大街,素亦認識郭大哥,不知怎的不在了?」娘子道:「便是撇得好苦。丈丈到寒舍何事?」希真道:「聽說郭大哥有匹坐騎,不要了,要賣,可有此事?」娘子道:「有的。」希真道:「可賣去否?」娘子道:「先夫未死的前兩日,便放信出去。至今莫說買,看也不曾有人來看。還有幾個看也不曾看見,先說道這馬不值甚錢。奴氣不過,將來拴在後面,不去問人賣。」希真道:「小人委實要買,肯出價錢,可叫小人看看否?」娘子道:「在後面,請進來看,不妨。」希真叫保兒外面坐地,跟那娘子進裡面天井內看時,吃那一驚,只見那馬拴在槽邊,垂著頭啃那蹄子。希真把他周身相了一相,問娘子道:「為何餓得他這般瘦?」娘子道:「便是先夫在日,雖甚愛惜,亦有時不能餵飽他;及至病重時,那裡有心理會到他,所以落了膘。」希真又去看了看牙齒,道:「你要賣多少銀子?」娘子道:「不瞞丈丈說,說價也由我討,只奴是本分人,老實說與你,先夫病重時,並不說落價錢,只對奴說:有識得的,便賤些也賣了;倘不遇著識貨的,情願沒草料餓死了他,也不賣。前日有一個人勸我賣與湯鍋上,說倒有五七兩銀子。吃我發揮他一頓。今丈丈真箇要買,隨你自說罷。」希真道:「我說不要怪。」娘子道:「何怪之有!」希真委實看得那馬合意得緊,便脫口說道:「與你一百兩足色紋銀何如?」娘子暗驚道:「卻不道還值這許多,落得再要些。」便道:「一百兩少些,求加加。」希真道:「竟是一百二十兩。」娘子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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