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釧其人,在書中的地位作用似乎僅是作為金釧之妹,襯托姐姐的存在,在玉釧生前,玉釧並不見得齣戲,直到姐姐死後,方有機會偶露崢嶸,其實也都與金釧有關。
她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只是在賈環拿腔作勢地抄經時提了一筆,「一時又叫玉釧來剪剪蠟花,一時又說玉釧擋了燈影。」其作用只是點名,說明玉釧與金釧同為王夫人的丫鬟而已。
接著就是王夫人攆玉釧時,叫玉釧:「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
這時候我們才知道玉釧和玉釧是姐妹。雖然她到這時仍然沒有一句對白,但名字卻已經被讀者記下了——自然是沾了姐姐的光。
她的真正戲目是在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為寶玉想喝荷葉湯,「王夫人回頭見玉釧在那邊,便令玉釧與寶玉送去。」於是玉釧便與鶯兒同往怡紅院來:
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頑笑呢,見他兩個來了,都忙起來,笑道:「你兩個怎麼來的這麼碰巧,一齊來了。」一面說,一面接了下來。玉釧便向一張杌子上坐了,鶯兒不敢坐下。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來,鶯兒還不敢坐。寶玉見鶯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忽見了玉釧,便想到他姐姐玉釧身上,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說話。襲人見把鶯兒不理,恐鶯兒沒好意思的,又見鶯兒不肯坐,便拉了鶯兒出來,到那邊房裡去吃茶說話兒去了。
這裡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只是不吃,問玉釧道:「你母親身子好?」玉釧滿臉怒色,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只得又陪笑問道:「誰叫你給我送來的?」玉釧道:「不過是奶奶太太們!」寶玉見他還是這樣哭喪,便知他是為玉釧的原故;待要虛心下氣磨轉他,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變盡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問長問短。那玉釧先雖不悅,只管見寶玉一些性子沒有,憑他怎麼喪謗,他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寶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那湯拿了來我嘗嘗。」玉釧道:「我從不會喂人東西,等他們來了再吃。」寶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為走不動,你遞給我吃了,你好趕早兒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飯的。我只管耽誤時候,你豈不餓壞了。你要懶待動,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取來。」說著便要下床來,扎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玉釧見他這般,忍不住起身說道:「躺下罷!那世里造了來的業,這會子現世現報。教我那一個眼睛看的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氣只管在這裡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氣些,若還這樣,你就又捱罵了。」玉釧道:「吃罷,吃罷!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這樣話!」說著,催寶玉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不好吃,不吃了。」玉釧道:「阿彌陀佛!這還不好吃,什麼好吃?」寶玉道:「一點味兒也沒有,你不信,嘗一嘗就知道了。」玉釧真就賭氣嘗了一嘗。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玉釧聽說,方解過意來,原是寶玉哄他吃一口,便說道:「你既說不好吃,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吃了。」寶玉只管央求陪笑要吃,玉釧又不給他,一面又叫人打發吃飯。丫頭方進來時,忽有人來回話:「傅二爺家的兩個嬤嬤來請安,來見二爺。」
……那玉釧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裡端著湯只顧聽話。寶玉又只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一面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碰翻,將湯潑了寶玉手上。玉釧倒不曾燙著,唬了一跳,忙笑了,「這是怎麼說!」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的,卻只管問玉釧:「燙了那裡了?疼不疼?」玉釧和眾人都笑了。玉釧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寶玉聽說,方覺自己燙了。
這是相當完整的一段戲,也是玉釧在玉兄處挂號的正目。從送湯、吹湯到燙手,從「滿臉怒色」、「喪謗」到「不好意思」、「臉上方有三分喜色」,直到「哧的一聲笑了」,玉釧的情緒極有章法,而寶玉對其一味賠笑,虛心下氣,不過是因為「見了玉釧,便想到他姐姐玉釧身上,又是傷心,又是慚愧」。
這一段戲中,寶玉同玉釧雖有交集,甚至同碗喝湯,卻並沒有多少情分。而玉釧雖然一笑,也並未因此就原諒了寶玉。
隔了幾日是鳳姐兒生日,寶玉不去赴宴,卻換了素服出門來,帶著茗煙往水仙庵祭奠。回來時,在廊下遇見玉釧正坐著垂淚,一見他來,便收淚說道:「鳳凰來了,快進去罷。再一會子不來,都反了。」寶玉賠笑道:「你猜我往那裡去了?」玉釧不答,只管擦淚。
原來這日也是玉釧的生日。姐妹情深,玉釧一邊思念姐姐,一邊在心裡也就仍然怨恨著寶玉。大觀園歌舞怡人、簫管喧闐,她卻傷心人別有懷抱,而此時,只有寶玉同她的心思是一樣的。然而兩個人,偏偏不能彼此見諒。
這之後,玉釧的戲份減淡,雖有「瞞贓」一幕,但與其說是寫玉釧,不如說是寫彩雲、寫平兒,甚至是寫五兒,倒見不出多少寶玉與玉釧的情分來。
然而《紅樓夢》中姓名裡帶有「玉」字的絕不該是等閑人物,她和寶玉之間的交集也絕不應該就此而止,林紅玉尚有「獄神廟慰寶玉」之舉,後四十回中的玉釧,又會有些什麼表現呢?倘或玉釧亦有情緣,又將會屬意於誰呢?
我以為,玉釧與玉釧的關係,正如黛玉同寶釵的關係。
在十二釵正冊中,釵、黛的判詞為同一首,暗寓釵、黛合一,黛死釵繼。
而玉釧、玉釧姐妹也是一樣,兩人二而一,一而二,實為一體。只不過正冊的金玉姐妹,是玉亡金在;而又副冊的金玉姐妹,則是金亡玉在。
可惜的是,那玉釧的故事只如「小荷才露尖尖角」,前八十回已經結束了,後面的故事,只好憑人猜測了。
緊接著《白玉釧誤嘗荷葉羹》一幕後,忽有一段關於月銀的討論:
這日午間,薛姨媽母女兩個與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裡大家吃東西呢,鳳姐兒得便回王夫人道:「自從玉釧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著一個人。太太或看準了那個丫頭好,就吩咐,下月好發放月錢的。」王夫人聽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說,什麼是例,必定四個五個的,夠使就罷了,竟可以免了罷。」鳳姐笑道:「論理,太太說的也是。這原是舊例,別人屋裡還有兩個呢,太太倒不按例了。況且省下一兩銀子也有限。」王夫人聽了,又想一想,道:「也罷,這個分例只管關了來,不用補人,就把這一兩銀子給他妹妹玉釧罷。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場,沒個好結果,剩下他妹妹跟著我,吃個雙份子也不為過逾了。」鳳姐答應著,回頭找玉釧,笑道:「大喜,大喜。」玉釧過來磕了頭。
王夫人問道:「正要問你,如今趙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鳳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有環兄弟的二兩,共是四兩,另外四串錢。」……(王夫人)半日又問:「老太太屋裡幾個一兩的?」鳳姐道:「八個。如今只有七個,那一個是襲人。」王夫人道:「這就是了。你寶兄弟也並沒有一兩的丫頭,襲人還算是老太太房裡的人。」……王夫人想了半日,向鳳姐兒道:「明兒挑一個好丫頭送去老太太使,補襲人,把襲人的一份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里,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以後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份都從我的份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鳳姐一一的答應了,笑推薛姨媽道:「姑媽聽見了,我素日說的話如何?今兒果然應了我的話。」薛姨媽道:「早就該如此。模樣兒自然不用說的,他的那一種行事大方,說話見人和氣裡頭帶著剛硬要強,這個實在難得。」王夫人含淚說道:「你們那裡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強十倍!寶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夠得他長長遠遠的伏侍他一輩子,也就罷了。」鳳姐道:「既這麼樣,就開了臉,明放他在屋裡豈不好?」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則都年輕,二則老爺也不許,三則那寶玉見襲人是個丫頭,縱有放縱的事,倒能聽他的勸,如今做了跟前人,那襲人該勸的也不敢十分勸了。如今且渾著,等再過二三年再說。」
在同一段落中,有兩個丫頭同時加了工資,從每月一兩銀子升為二兩,一個是玉釧,一個是襲人。
襲人的緣故,王夫人含含糊糊,只說「寶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夠得他長長遠遠的伏侍一輩子,也就罷了。」但卻並不肯令她開了臉,明放在屋裡;
玉釧的緣故,王夫人倒明說了,為的是「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場,沒個好結果,剩下他妹妹跟著我,吃個雙份子也不為過逾了。」——但,僅僅如此嗎?
王夫人是重名聲兒的,正如前面賈政剛聽說玉釧之死時所想,「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克奪之權,致使生出這暴殄輕生的禍患。若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