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二釵》正冊中有四春,副冊中有二尤,而又副冊里,有兩官——齡官與芳官。
按說《紅樓夢》中原有十二官,為何卻只有兩官可以入又副冊呢?
即以戲份而論,雖然文官、艾官、寶官、玉官、葵官、茄官、豆官等戲份甚少,葯官更是早早死了,可以略除;然而藕官、蕊官卻是和芳官共同演出《杏子陰假鳳泣虛凰》回目的人,又分別是寶、黛、釵的丫鬟,意味深長,身份相當,應該夠資格向十二釵又副冊名額發起競投了。
尤其藕官燒紙,寶玉還替她打掩護,又引發了一通「喜新不忘舊」的理論來,似乎很符合「在石兄處挂號」的要求。何以倒不能進入又副冊呢?回目名說得好,「假鳳虛凰」,藕官、蕊官兩個人的出場,只是虛晃一槍,做個陪襯而已,這一回真正唱主角的,是芳官。藕官、蕊官、葯官(又作菂官)的三角戀,原是通過芳官轉述的;而寶玉的一番議論,也是沖著芳官發的。所以此一段,純為芳官出色耳。
這段描寫一波三折,很能吊起讀者的胃口來。先是說寶玉見了藕官燒紙,便問她祭的是誰,藕官不答,及後來承了他護庇之情,不好不說,卻又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說,你只回去背人悄問芳官就知道了。」接著寫寶玉去瀟湘館探望黛玉回來,「因記掛著要問芳官那原委,偏有湘雲香菱來了,正和襲人芳官說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盤詰,只得耐著」;接著芳官又洗頭去了,且與乾娘吵起嘴來,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並借麝月之口形容道:「把一個鶯鶯小姐,反弄成拷打紅娘了!」好容易事情平息,又夾了一段「吹湯」的餘波,直到寶玉吃過了飯,盥漱已畢,襲人等出去吃飯,「寶玉使個眼色與芳官,芳官本自伶俐,又學幾年戲,何事不知?便裝說頭疼不吃飯了。」屋裡只剩下寶玉、芳官兩個人,寶玉這才鄭重問起藕官燒紙的根底,芳官也這才娓娓道來。
而隨著藕官、蕊官、菂官故事的追本窮源,芳官的形象也越來越鮮活明朗了。所以說,這一幕戲,回目雖關藕、蕊,主旨卻在芳官。鶯鶯小姐也好,拷打紅娘也好,花芳官,才是那個挑大樑的真正主角。
這還只是芳官的第一次正戲。後來,她成了深得寶玉寵愛的小丫頭,戲份頗為不少,然而最重的一幕,卻是發生在寶玉的生日宴上。那日正宴未開,她已經妝扮上場了——
寶玉只穿著大紅棉紗小襖子,下面綠綾彈墨袷褲,散著褲腳,倚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和芳官兩個先划拳。當時芳官滿口嚷熱,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酡絨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撒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拖在腦後。右耳眼內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帶著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的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引的眾人笑說:「他兩個倒象是雙生的弟兄兩個。」襲人等一一的斟了酒來,說:「且等等再划拳,雖不安席,每人在手裡吃我們一口罷了。」於是襲人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依次下去,一一吃過,大家方團圓坐定。
這裡,芳官是多麼任性、嬌縱,不過是個二三等的小丫頭,卻和寶玉平起平坐地划拳,由著襲人等在底下侍候。眾人無心,只笑說「他兩個倒象是雙生的弟兄兩個」,襲人是有心的,雖不好發作,卻趕緊上來敬酒,岔開寶玉。然而芳官仍然無知無覺,一味貪酒。連襲人占花名,說「同姓者陪一杯」,她也趕緊地說聲「我也姓花」,蹭了一杯酒喝。當時的襲人,大概頗有點兒視芳官如阿Q的怒意吧,恨不得罵一句:「你也配姓花?」
然而襲人是有城府的,她仍然隱忍不發作,卻在酒盡人散之後,藉機就勢,狠狠地誣陷了芳官一回——
那天已四更時分,老嬤嬤們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罈已罄,眾人聽了納罕,方收拾盥漱睡覺。芳官吃的兩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許多丰韻,身子圖不得,便睡在襲人身上,「好姐姐,心跳的很。」襲人笑道:「誰許你儘力灌起來。」小燕四兒也圖不得,早睡了。晴雯還只管叫。寶玉道:「不用叫了,咱們且胡亂歇一歇罷。」自己便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著了。襲人見芳官醉的很,恐鬧他唾酒,只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由他睡了。自己卻在對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覺,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襲人睜眼一看,只見天色晶明,忙說:「可遲了。」向對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見芳官頭枕在炕沿上,睡猶未醒,連忙起來叫他。寶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遲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來,猶發怔揉眼睛。襲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麼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芳官聽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寶玉同榻,忙笑著下地來,說:「我怎麼吃的不知道了。」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說著,丫頭進來伺候梳洗。
這一段,作者用一慣白描手法,表面上替襲人遮掩是「見芳官醉的很,恐鬧他唾酒」,似乎完全出自一片誠心;然而次日起來,卻當著眾人說:「不害羞,你吃醉了,怎麼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生怕眾人不留心似的。
襲人慣於人際,非常明白煽風點火、借刀殺人的道理:小丫頭芳官竟與寶玉同榻而眠,這樣的奇事,她自己不說,也自會有人當作新聞添油加醋地傳出去,還怕上頭將來不替她報仇?
接下來,作者又濃墨重彩的寫了一段「改名」大戲,再次突出了寶玉對芳官的重視:
(寶玉)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攥來,帶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妝,又命將周圍的短髮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當中分大頂,又說:「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兒帶,腳上穿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或散著褲腿,只用凈襪厚底鑲鞋。」又說:「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別緻。」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又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只說我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來。」芳官笑道:「我說你是無才的。咱家現有幾家土番,你就說我是個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說我打聯垂好看,你想這話可妙?」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頭緣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大家也學著叫這名字,又叫錯了音韻,或忘了字眼,甚至於叫出「野驢子」來,引的合園中人凡聽見無不笑倒。寶玉又見人人取笑,恐作踐了他,忙又說:「海西福朗思牙,聞有金星玻璃寶石,他本國番語以金星玻璃名為『溫都里納』。如今將你比作他,就改名喚叫『溫都里納』可好?」芳官聽了更喜,說:「就是這樣罷。」因此又喚了這名。眾人嫌拗口,仍翻漢名,就喚「玻璃」。
因了這一出寶玉的心血來潮,此後芳官便在諸版本中多了許多個不同稱謂,有時是耶律雄奴,有時是金星玻璃,而多半是仍稱作芳官。看得讀者好不眼花繚亂。而「金星玻璃」的名字一出,便替芳官坐定了「金派」女兒的身份,與黛玉替身的「玉派」齡官遙遙一對了。
後來王夫人攆芳官時,便問的是:「誰是耶律雄奴?」又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懶怠出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
其先王夫人問四兒時,問的是「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且指出四兒所說「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私語來,臊得四兒「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遂命道:「也快把他家的人叫來,領出去配人。」
及至王夫人訓斥芳官時,那芳官卻無畏無懼,只笑辯道:「並不敢調唆什麼。」竟是磊落大方,不卑不亢。
紅樓女兒成雙成對,連攆出園子時也是禍不單行的。比如迎春房裡的司棋是罪魁,惜春屋裡的入畫竟也陪綁;這四兒的對子是五兒,故而王夫人問完了四兒,便從芳官身上歸結五兒的下落來了,說她:「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伙聚黨遭害這園子呢。你連你乾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
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見王夫人對房中事瞭若指掌,是打定主意要替眾婆子與襲人出氣來了。
然而芳官出了園子,並未如王夫人安排的那樣,「外頭自尋個女婿去」,而是鬧著要出家。正如她乾娘所說:「瘋了似的,茶也不吃,飯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個人尋死覓活,只要剪了頭髮做尼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