齡官只是梨香院的一個小戲子,然而出手不凡,一出場就得到了元貴妃的賞識。
剛演完了,一太監執一金盤糕點之屬進來,問:「誰是齡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齡官叩頭。太監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齣戲,不拘那兩出就是了。』」賈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做《遊園》、《驚夢》二出。齡官自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賈薔扭他不過,只得依他作了。賈妃甚喜,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額外賞了兩匹宮緞、兩個荷包並金銀錁子、食物之類。
小小一段文字,一個色藝出眾、個性鮮明的小戲子形象已經躍然紙上,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
在此之前,我們並不知道十二戲子的名字通用了一個「官」字。而「齡官」,更是十二官中第一個出名之人。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樣的尤物,大抵是沒有什麼好結局的吧?
庚辰本在《相約》、《相罵》兩折戲後批註:「《釵釧記》中,總隱後文不盡風月等文。」
後來,在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劃薔痴及局外》中,我們終於看到了那一段「風月」的端倪,知道她心中惦念的乃是一個「薔」字。
在這一回中,書中通過寶玉之眼,第一次對齡官的相貌做了描寫,乃是「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
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見他雖然用金簪劃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用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裡用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麼。」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裡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裡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外面的不覺也看痴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裡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裡不知怎麼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裡那裡還擱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致雨,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著那女子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時下雨。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要寫了,下大雨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臉,那女孩子只當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聲「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裡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如此,齡官已是在玉兄處挂號了的。然而齡官還不只是在寶玉眼中像黛玉,後文連鳳姐也說:「這個孩子扮上活象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眾人也都心知肚明,卻不說出,唯有史湘雲道破天機:「倒象林妹妹的模樣兒。」
這樣的層層渲染,無非是告訴讀者:齡官,乃是黛玉的又一個替身。
林姑娘,齡姑娘,便是發音也是很像的。
單是相貌酷似林齡相近還不怎樣,竟連性情和多病也像,就不能不令人稱奇了。
第三十六回《綉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中,是齡官的又一場大戲,也是最後一次出場,整個描寫仍是寶玉的所見所聞:
一日,寶玉因各處游的煩膩,便想起《牡丹亭》曲來,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懷,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子中有小旦齡官最是唱的好,因著意出角門來找時,只見寶官玉官都在院內,見寶玉來了,都笑嘻嘻的讓坐。寶玉因問:「齡官獨在那裡?」眾人都告訴他說:「在他房裡呢。」寶玉忙至他房內,只見齡官獨自倒在枕上,見他進來,文風不動。
寶玉素習與別的女孩子頑慣了的,只當齡官也同別人一樣,因進前來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來唱「裊晴絲」一套。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寶玉見他坐正了,再一細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劃「薔」字那一個。又見如此景況,從來未經過這番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寶官等不解何故,因問其所以。寶玉便說了,遂出來。寶官便說道:「只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寶玉聽了,心下納悶,因問:「薔哥兒那去了?」寶官道:「才出去了,一定還是齡官要什麼,他去變弄去了。」
寶玉聽了,以為奇特,少站片時,果見賈薔從外頭來了,手裡又提著個雀兒籠子,上面扎著個小戲台,並一個雀兒,興興頭頭的往裡走著找齡官。見了寶玉,只得站住。寶玉問他:「是個什麼雀兒,會銜旗串戲台?」賈薔笑道:「是個玉頂金豆。」寶玉道:「多少錢買的?」賈薔道:「一兩八錢銀子。」一面說,一面讓寶玉坐,自己往齡官房裡來。寶玉此刻把聽曲子的心都沒了,且要看他和齡官是怎樣。
只見賈薔進去笑道:「你起來,瞧這個頑意兒。」齡官起身問是什麼,賈薔道:「買了雀兒你頑,省得天天悶悶的無個開心。我先頑個你看。」說著,便拿些穀子哄的那個雀兒在戲台上亂串,銜鬼臉旗幟。眾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獨齡官冷笑了兩聲,賭氣仍睡去了。賈薔還只管陪笑,問他好不好。齡官道:「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干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賈薔聽了,不覺慌起來,連忙賭身立誓。又道:「今兒我那裡的香脂油蒙了心!費一二兩銀子買他來,原說解悶,就沒有想到這上頭。罷,罷,放了生,免免你的災病。」說著,果然將雀兒放了,一頓把將籠子拆了。齡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裡,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叫大夫來瞧,不說替我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偏生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病。」說著又哭起來。賈薔忙道:「昨兒晚上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干。他說吃兩劑葯,後兒再瞧。誰知今兒又吐了。這會子請他去。」說著,便要請去。齡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賈薔聽如此說,只得又站住。寶玉見了這般景況,不覺痴了,這才領會了劃「薔」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賈薔一心都在齡官身上,也不顧送,倒是別的女孩子送了出來。
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痴痴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嘆,說道:「我昨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襲人昨夜不過是些頑話,已經忘了,不想寶玉今又提起來,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瘋了。」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
此前林黛玉曾因眾人說齡官酷似她而同寶玉慪氣,說他「拿我比戲子取笑」,又說:「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
而此段齡官因賈薔買雀而生氣,也是怪他「且弄這個來取笑」,「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聲口作派像極了黛玉。
湘雲曾說黛玉「小性兒,行動愛轄制人」,而對此考語,齡官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看她時而梨花帶雨,時而柔情繾綣,把個賈薔迷得何等顛倒。難怪寶玉自慚形穢,終於悟出「各人各得眼淚罷了」的道理。
能使寶玉「情悟」的人,功德比可卿猶高,又怎能不入十二釵呢?
戲班解散後,齡官沒有分入大觀園,應該是隨乾娘走了。或是被賈薔收了外室?又或是咳血死了?
書中沒有交代。此後再沒出現過齡官這個人。
而同時消失的,還有寶官和玉官。
特別的是,寶官、玉官兩個人出場次數雖少,卻永遠同時出現,並且總與齡官相關。
第一次就是「齡官畫薔」那一幕後,寶玉回到怡紅院,「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溝堵了,水積在院內,把些綠頭鴨、花鸂鶒、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內頑耍,將院門關了。襲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