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裡有三玉:寶玉、黛玉、妙玉,這是很好理解的。但是還有一玉,常常被讀者忽視,那就是紅玉。林紅玉。
林紅玉者,在小說中分量不輕,雖然只是個丫環,但是有名有姓有來歷,她是林之孝的女兒,原名林紅玉,因為重了寶玉黛玉的玉,故而改名小紅。
這是一招曲筆。故意混淆注意力,讓讀者下意識忽略這個人物。然而曹雪芹又不甘心人們真的完全忽視了她,所以屢屢提醒,甚至不惜自相矛盾,替她安排了很多疑點,又讓細心的讀者不能不注意這個人物。
疑點一:她的身份。
她是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兒。林之孝何許人也?那在榮國府里可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然而他的女兒,倒只是送進怡紅院里做了個洒掃灌溉的粗使丫頭,端茶遞水眼面前的活兒一樣也夠不著。寶玉發瘋之際,林之孝家的專門前來慰問,這暗示了什麼?一則固然是說身為大管家禮數周到,而且也有頭有臉,輪得到她到小爺面前來問候;二則寶玉是最不待見婆媽們的,春燕兒娘連進門檻都要挨頓罵,那林之孝家的竟可以長驅直入,或者,只是為了突出一個「林」字吧。
黛為青,紅為赤,林黛玉和林紅玉,多麼像一對姐妹花的名字?
然而這名字太顯眼,所以改了小紅。
疑點二:正是這名字的改動。
小紅向鳳姐陳情,因重了寶玉黛玉的玉,所以改成小紅。鳳姐道:「你也玉她也玉,好像得了玉的便宜似的,討厭得很。」不知是討厭哪個。
紅樓夢裡提及名諱處甚多,比如黛玉就從不肯提一個「敏」字,每每說及,必念成「密」;寫的時候又總是少一划兩劃。這樣看來,紅玉改為小紅似乎合理,無甚疑點。
然而怡紅院里另一個小丫環春燕,倒不怕重了元迎探惜四春的「春」字?元春還是皇妃呢,榮國府倒不忌諱?
襲人原名珍珠,既重了賈珍的珍,又重了賈珠的珠,也不忌諱,還是老祖宗身邊的人呢。是後來與了寶玉才改名兒的,並不為她方死了賈珠。
二爺的玉不可以重,大爺的珠就可以?這也是個不通。
書名叫《紅樓夢》,賈寶玉的第一個住處是赤霞宮,這是他未下凡之前,四處遊玩,遇見絳珠仙草之時的留連之處。「赤」即紅,「絳」亦是紅,而他在俗世里住的更是怡紅院,又有個愛紅的毛病兒,可見「紅」字對於寶玉之重要,不壓於「玉」。
而小紅的名字又是紅又是玉的,還偏偏姓林,擁有如此顯赫的姓名,焉可只是三等丫鬟?
疑點三:小紅的愛情與信物。
小紅的心上人乃是賈芸,那位廊下的二爺。寶玉曾說賈芸「倒像我的兒子」,分明點出這芸二爺便是自己的投影。
寶玉將自己住處題名「絳芸軒」,絳也是紅,絳芸,當然不是說這裡住著林紅玉與芸二爺,那就只能暗藏林黛玉與寶二爺了。小紅與賈芸則是他二人的俗世化身。因為寶玉黛玉的身份太高,故事不能往俗里寫,情感不能盡興,便都寄托在芸二爺與林紅玉身上了,有點找替身的感覺。
所以寶玉第一次在門額上貼「絳芸軒」三個字時,請了黛玉與自己同看,而那字,則是黛玉的另一替身晴雯替他貼上去的。
小紅與賈芸的因緣是由「痴女兒遺帕惹相思」開始的。而手帕,在寶黛愛情中同樣擔當著絕對重要的角色。
看官可記得寶玉贈帕這特別旖旎的一幕?文中私相授受者多矣,然而都淡淡帶過,因黛玉是個不重財物的,皇上賞的香串也擲了去,罵「什麼臭男人戴過的」;然而兩條舊帕子,她卻如珠如寶,捧著哭了半夜,還題了三首詩在上頭。是第一次明明白白的吐露心事。那帕子,幾乎有定情信物一樣的分量,比什麼金鎖金麒麟都貴重。
而小紅這帕子,更是實打實寫出來,直接就是定情物了。甚至連一貫的曲筆都懶怠用,而且還要特特地先做了一個夢出來,夢見賈芸拾了她的帕子;然後那夢就成了真,小丫環墜兒果然拿了帕子來討賞。《紅樓夢》里這樣露骨而直白的描寫甚少。這是獨一處。
而她們的談話是被誰撞破的?寶釵。
黛玉的終身也是被寶釵攔腰截斷的,這很明顯。
替小紅送帕子的墜兒因為偷金被晴雯攆了出去,而替黛玉送帕子的晴雯也同樣沒落得好下場。
由此看來,林紅玉與芸二爺的故事,活脫就是林黛玉和寶二爺的一場翻版,或說投影,鏡中花,水中月。
只不過小紅到底撈到了月亮沒有呢?還是個懸案。
作者到底是要小紅成為理想中的黛玉出路,使她終於獲得幸福圓夢,還是要她成為黛玉第二,也一樣是齡官畫薔痴及局外,最終仍是泡影?
應當是後者。入得了金陵十二釵的女兒都是薄命。小紅不可能在冊外。但是脂硯齋提醒大家有小紅與茜雪探訪獄神廟一說,大觀園抄沒,丫鬟也一律賣出,小紅為何還可以有自由身來探監?又說這賈芸也有寶玉大倚仗處,也是指寶玉入監後的事嗎?
值得一提的是,小紅給寶玉倒茶的次日早晨,寶玉找小紅而不遇的一段寫得十分傳神,讓讀者看得直替他二人著急。然而他最終也沒尋到,倒已經被鳳姐截手要了去。要去時,他也並不知小紅究竟是哪個——他是無意中失落了她。
他最終也失去了林黛玉,當然也是無意。是有個位高權重的人巧取豪奪——當然不是鳳姐了,那麼是誰?誰會要了黛玉去,而寶玉猶自無知無覺或者束手無策?
越是想得到的,越是容易被自己的疏忽錯過,這世上失落了心愛之人的痴情傻子,又豈止賈寶玉一個?
在確定了小紅與賈芸的故事,乃是黛玉同寶玉的俗世投影后,很多隱藏在故事背後的秘密也就都跟著可以浮出水面了。
首先,與小紅相戀的賈芸的故事就很值得玩味。
他為了在大觀園中謀一職,向舅舅卜世仁求助,想賒些冰片麝香給鳳姐送禮,卻被卜世仁排揎了一頓。
賈芸笑道:「舅舅說的倒乾淨。我父親沒的時候,我年紀又小,不知事。後來聽見我母親說,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如今在我手裡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叫我怎麼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個,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有法呢。」
卜世仁聽了這話,卻不肯接茬解釋,反顧左右而言他,啰唆起三房裡老四賈芹的威風了。可見賈芸話裡有話,並沒有冤枉了他——自己年幼喪父之時,家中那一畝地兩間房子的財產,是被舅舅卜世仁借料理喪事給霸佔了去,這才使自己落得一貧如洗。
——這段故事,暗隱著誰的身世?
我們都知道,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蘭台寺大夫,巡鹽御史。其祖曾經襲過列侯,業經五世。乃是鐘鼎之家,書香世族。膝下又只有黛玉一個女兒,所遺萬貫家財俱是她的。然而黛玉為什麼卻會同寶釵感嘆,說:「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
推算起來,林家世襲五代而人丁不旺,積下的財產不知凡幾,遠不只「有房有地」這麼簡單,甚至可能遠超過榮寧二府。而林如海歿後,是賈璉帶著黛玉回去奔喪,出手替她料理喪事,又帶了黛玉一同回來的。
當其時,正是榮國府興建大觀園的時候,銀子花得堆山淌海。此前榮國府的財政狀況已經是入不敷出了,突然增加出這樣一大筆支項,竟然也應付有餘,連元春都感慨「奢靡太過」,是哪裡來的橫財?
後來賈璉受太監勒索,周轉不靈時,曾感嘆「這會子再發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聽話聽音兒,此前必是曾經發過一筆二三百萬的橫財的。只怕就是林如海的那筆遺產了。
這樣的內幕,作者「為尊者諱」,往往不會寫在明處,便只好藉由賈芸的故事以小見大了。
賈芸借貸不遂,卻在歸家途中偶遇醉金剛倪二,得其慷慨解囊。正是「仗義每多屠狗輩,從來英雄出蒿萊。」
而後來寶玉身處困境之時,仗義相助、探他慰他的,只有小紅、茜雪這些不得志的怡紅舊人。
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小紅感慨「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一段,甲戌本有兩段批語:
「紅玉一腔委屈怨憤,系身在怡紅不能遂志,看官勿錯認為芸兒害相思也。己卯冬。」
「獄神廟紅玉、茜雪一大迴文字惜迷失無稿。」
次回應答鳳姐一番話後,庚辰本又有兩段眉批:
「姦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後篆兒,便是確證。作者又不得有也。己卯冬夜。」
「此系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