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回寶玉因與襲人有隙,故意重用四兒,脂批又道:
第二十回燈節夜「篦頭」一段,是寶玉同麝月最纏綿的一場戲,也是前八十回中二人唯一的親熱戲,更是麝月正面出場的第一場重頭戲。且看原文:
「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告訴晴雯、麝月、檀雲、秋紋等說:『太太叫人,你們好生在房裡,我去了就來。』」
王夫人曾經說過:「寶玉房裡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
「閑閑一段兒女口舌,卻寫麝月一人。襲人出嫁之後,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後雲『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
周汝昌且把最後一句「雲自飄飄月自明」解釋成湘雲和麝月,以此來證明他的史湘雲嫁寶玉說,指出這句說的是將來湘雲和麝月兩個人留在寶玉身邊。
「你且別嚷。我且問你,別說我們這一處,你看滿園子里,誰在主子屋裡教導過女兒的?便是你的親女兒,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罵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打得罵得,誰許老子娘又半中間管閑事了?都這樣管,又要叫他們跟著我們學什麼?越老越沒了規矩!你見前兒墜兒的娘來吵,你也來跟他學?你們放心,因連日這個病那個病,老太太又不得閑心,所以我沒回。等兩日消閑了,咱們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風煞一煞兒才好。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你反打的人狼號鬼叫的。上頭能出了幾日門,你們就無法無天的,眼睛裡沒了我們,再兩天你們就該打我們了。他不要你這乾娘,怕糞草埋了他不成?」
麝月閑閑幾句話,先理清身份尊卑,指出「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接著分辯清楚喊「寶玉」的合情理處,又提起老太太來,再次提醒墜兒娘身份低微,「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事」,不知規矩,最後乾脆發了逐客令,恐嚇說「這裡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弄得墜兒娘「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立,賭氣帶了墜兒就走」。
而襲人在晴雯被逐後,也曾自辯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恨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
這就是「一物珍藏見至情」、「為剪荷包綰兩意」的內容。
然而周汝昌卻撰文說,這優女指的是「襲人」,因為襲人嫁了琪官這個「優伶」,所謂「結三生」。然而行文至此,琪官這個人還沒出場呢,何以在回前詩中要專提一筆這麼隆重?更何況,就算一個女人嫁給了優伶,也不能就把她叫作「優女」,這解釋不是太牽強了嗎?且如何去解釋「屈從」兩字呢?
非也。她的口才是怡紅院中一等一的絕妙。且看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中,晴雯因恨墜兒偷金,故要攆她出去,明明握了滿理在手,卻被墜兒娘抓住語病,譏諷晴雯直呼寶玉名字,「在姑娘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堵得晴雯滿臉漲紅,幸虧麝月為之解圍,說出一番道理來——
優女,明明就是女戲子齡官,應該不難理解。
從這兩段批註中,我們明確地得知,在襲人另嫁、寶玉娶親後,麝月仍然留在身邊為婢,只可惜,那時候多半已不在大觀園中了。
故而,我判斷,這個「雲自飄飄月自明」的雲,應該是檀雲,沒有太特殊的意思,仍是照著曹雪芹的行文習慣,與麝月的名字做個對子罷了,引申為雲散花飛的意思。遙想將來,賈府事敗後,檀雲等眾丫鬟俱風流雲散,只有麝月一個人留在寶玉身邊(脂批:「好歹留著麝月」)。這可不正是「雲自飄飄月自明」嗎?
晴雯撕扇時,是她經過其旁,嘆了聲「少作些孽罷」,寶玉搶了她的扇子,也拿給晴雯去撕,又讓她把扇匣子搬出來讓晴雯撕,麝月道:「我可不造這孽。他也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
然而又怎樣呢?春天,已經過去了。
後半回則講的是元春省親,所謂「豪華每向鬧中爭」,令眾姐妹題詩,並著意誇獎了薛林二人,「黛林寶薛傳佳名」,又看了兩齣戲,《豪宴》、《仙緣》,傳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齣戲,不拘那兩出就是了。」賈薔因命齡官做《遊園》、《驚夢》二出。齡官自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
「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此寶玉一生偏僻處。」
但是麝月真是「笨笨的」嗎?
然而第十八回整個一回戲目中,完全沒有湘雲的戲,史湘雲這個人物的正式出場,乃在第二十回,寶玉在寶釵家做客,忽聽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忙忙趕去賈母這邊,「只見史湘雲大笑大說的,見他兩個來,忙問好廝見」。這是湘雲的頭回出場,離第十八回隔著兩回呢,更與十八回故事全無關係,又怎麼會出現在回前詩中呢?
——凡此種種,都寫出了麝月與寶玉原是一場鏡花緣。
晴雯聽說,一發急紅了臉,說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禮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禮?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便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他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字回話,難道也稱『爺』?那一日不把寶玉兩個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日嫂子閑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面兒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我們裡頭的規矩。這裡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有什麼分證話,且帶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來找二爺說話。家裡上千的人,你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說著,便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那媳婦聽了,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立,賭氣帶了墜兒就走。
只是,在畫面中,卻往往沒有她的身影——麝月,竟是那麼容易被忽略的一個人物。
這一番話層次分明,不急不徐,卻周密有力,可謂勝晴雯多矣。
這一段寫得風光旖旎,脂硯脂連連叫絕,並在一段很長的批語中泄露天機道:
雖然名字偶現,卻沒有一場戲目,更無一句對白,最多只好算一個群眾演員,連配角都算不上。
我說檀雲是出名丫頭,不是說她很著名,恰恰相反,是指她在《紅樓夢》里全無正戲,只「出」過「名字」而已。
庚辰本在這裡有批語:「《釵釧記》中,總隱後文不盡風月等文。」很明顯,這個「屈從優女結三生」,指的是賈薔與齡官。賈薔不能說服齡官唱《遊園》,只得「屈從優女」,並與其訂下三生之約,有「不盡風月之文」——看後面「齡官畫薔」就知道了。
寶玉說她「公然又是一個襲人」,素知她與襲人最是親厚;然而她與晴雯的關係也很不錯,在晴雯卧病時,正是她盡心伏侍。可見是怡紅院中人緣最好的第一個厚道人。
而她最難得的,卻是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顯山露水,並且從不作非分之想,安分守己,毫無醋意——或者,正是因為這樣的性情內秀,才使得她成為怡紅院中與寶玉情分最長的丫鬟吧。當襲人走了、晴雯死了,麝月終於脫穎而出,成為寶玉身邊的最後一個知己。
但是這個僅有名字的檀雲,在寶玉的詩文中卻佔有一定地位,如寶玉《夏夜即景》詩:「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雲品御香。」又有誄晴雯的長賦中有句:「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似乎檀雲的作用,僅僅是為了跟麝月對稱。
正如陳其泰《桐花閣評紅樓夢》中所說:「寫麝月自有麝月體段,不是襲人,亦不是晴雯,卻兼有二人之才。」
《紅樓夢》人物畫里關於晴雯的取材主要有兩種:一是撕扇,二是補裘。前者喻其嬌憨,後者贊其忠勇,都給人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然而我們可有留意到,在這兩個場面中,麝月都是最佳配角?
這番話,仍是從身份上先壓下一番大道理來,挫了對方威風,然後才講出規矩禮節來,又抬出「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你反打的人狼號鬼叫的」,偌大罪名,叫春燕娘敢不閉嘴?
「襲人因被薛寶釵煩了去打結子,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雲又因他母親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現在家中養病……」